大红猩猩毡

老夫聊发少年狂,光挖坑,不产粮

【军师】关中往事(二)夏夜长

在凤翔的那些日子,柏灵筠觉得自己很闲。司马懿有时候很忙,有时候很闲,忙的时候十天半月见不着人影,闲的时候又整日窝在房里,和他那匹心猿意马大眼瞪小眼。春华是无时无刻都在忙。

夏末的时候,新沟渠已选好了址,只等着秋收一毕,便开工动土。赶着天光收了一茬豆,大都督府的灯油总算是宽裕了,春华又不知从哪翻出一架织机,带着侯吉捣鼓半天,才能勉强动起来。接着又是缫丝,又是纺线,理丝入机时,还顺手种下了一畦蓝草。

札札的机杼声响了没两天,春华突然来找她。她正在校对一卷残谱,她的到来踏破了她铮铮淙淙的琴音。春华宽大的袍袖拿襻膊儿束起来,走路依然带风,那是一种皂荚水与阳光的味道。

“灵筠,有空没有?”她脸上带着一圈薄薄的汗,濡湿了发脚可爱的绒毛。柏灵筠曾说春华的头发是真生得好,又黑又柔又浓密,即便如今鬓上落了星星霜雪,那些绒绒的碎头发,依然透着些浑如璞玉天真未凿的稚气。

柏灵筠递过去一杯水,“夫人有事?”

“替我写张告示吧。”春华端起杯子,一饮而尽。

“什么告示?”

“这么着……”春华思忖了一下,“就说大都督府有丝三千疋,城中妇人有织机者,不论老幼,不拘工拙,或因织机坏朽,或因洪涝冲毁桑田,或因家贫不足以贷生丝,可凭黄册领丝五疋,定期纳绢,可抵田赋。寡妇、孤女及家有从军者,从优。如何?”她越说越是兴奋,音声朗朗,目光灼灼。

柏灵筠噗嗤一声笑了,“夫人,府上哪来那么多的生丝啊?”

“我买的。”

“买的?”

“是啊,横竖仲达的禄米,咱也吃不完。我便自作主张,从城中大户处换了些生丝,反正他们也织不过来。兵荒马乱的,谁家不是首要囤粮食,我说是买来自己织着玩,故而价钱还挺划算。”

柏灵筠的眼睛渐渐亮起来,替她将杯子蓄满,“夫人,你接着说。”

“我想着呀,战乱频仍,绢帛之重要,固不可与粮食相提并论。但绢帛能抵税呀,还能抵不少哩。老百姓交了绢帛,就能把粮食留下来,粮食留了下来,再遇战事荒年,便不会饿肚子。

“大户终究人口有限,这些生丝在他们手里,也就只能是丝。丝若织成锦,织成缣,织成绫罗,那身价便眼看着水涨船高。陛下又是那样的性子,给了他好看的布匹,他也顾不得追讨租税了。咱们固然可以直接拿着粮食扶危济贫,但粮食能解一时之饥,天长日久,总有囊空见底的时候。终不如移彼有余,补此不足,授人渔事,自立立本。

“我常常想,那诸葛孔明几次三番兴兵来犯,铩羽而归,蜀中的百姓,为啥还愿意把粮食送给他,把子弟交给他?庙堂的事情,我不明白,但我把自己当成一个老百姓来想,我也愿意倾尽全力,助一个信守承诺,从不会让我饿肚子的好官。我也想替仲达,养出一群敬他爱他,信任他支持他的关中子民。据说那诸葛夫人会做木牛流马,耕田灌溉,无需人力,我没有那样大的本事,修个把架织机,还是会的。”

柏灵筠默然良久,直到眼眶微湿,方道:“夫人,这是好事啊。”

“好事啊?是好事就好。”春华憨笑起来。

“天大的好事呢,可是这告示,不能这么写。”

“为什么呀?”春华瞪圆了眼睛。

柏灵筠莞尔,“夫人想呀,要是明明白白告诉大家,布帛是可以抵税的,城中那些大户人家,非翻悔不可。只怕没几天,他们就要把咱们大都督府搬空了。”

“哎,你想得周到,听你的。”春华笃定地点点头。

柏灵筠铺开一册黄绢,濡湿了毛笔。不到半柱香,一卷俊逸的飞白书便到了春华手里,“我来执教织造纺绩?有心者均可来?”

“不好么?”柏灵筠托着腮,“妾也想学一学呢。”

“左传还没学完了,我倒成了你的先生了。”春华哈哈大笑。

几回患难与共,先帝晏驾后,两人之间再无芥蒂,春华便嚷着要跟她学经史,省得回头她与司马懿说话,再听个一头雾水。转眼五六年,她磕磕绊绊地读完了太史公书和战国策,最爱刺客游侠列传,经常颠三倒四地,当故事似的讲给阿柔他们听。搬来凤翔后,开始啃更为艰涩的春秋经,时而昏昏欲睡,时而拍案而起。

柏灵筠自负满腹经纶,世上须眉少有放在眼里,平生却只得春华一个学生,最笨拙,却也是最有趣的学生。

相比读书,柏灵筠的纺绩女红,更让春华头疼。

大都督府的后院清出了十来间厢房,从民间征集了五十架织机,开了个女红学堂,都督夫人亲授技艺。云雷纹、四灵纹、龟背纹、菱花纹、联珠锦,洛阳城的达官显宦最喜欢的,乌衣甲第最时新的花样,渐渐从咿呀不绝的织机上,流光溢彩地淌下来。春华像个坐镇中军的大将,威风八面,这里品鉴品鉴,那里点拨点拨,忙得脚不沾地。只有柏灵筠的手下,歪七扭八,一片狼藉。每每日色西沉,姑娘媳妇手挽着手,都告归了,她还手忙脚乱,眼冒金星,像一只掉进了线团里的猫一样,徒劳挣扎。

不是梭子卡在了经线上,就是用力过度飞了出去,不是还没踩下提综器就投梭,就是忘记抬脚就拉梳拢。对着这不听使唤的庞然大物,她的聪明才智全不济事,刚织了两下,一不留神梭子又一次脱了手,柏灵筠欲哭无泪。

春华放下晚饭,替她把梭子捡起来,轻轻放在经面上,“先去吃饭,我来。”

柏灵筠伸了个懒腰,苦着脸道:“夫人,这手脚真像没长在我身上。”

春华哭笑不得,“你脑子转得快,它们跟不上你,可不就乱套了么。”她解开了柏灵筠身后的腰带,系在自己身上,把她轰去吃饭。拿着拨子理了理打结的经线,左脚踩下提综器,右手的梭子便像一尾红鱼,倏忽消失在如水的丝光里。同时左脚提起,右手拉下梳拢,马头交错,札札两声。接着右脚踩下,左手投梭,周而复始,宛如天成。

柏灵筠只觉得那俯仰起落的身影美极了,也头一回觉得,那天河的流水声一般的机杼,好听极了。她不用像她一样,全神贯注地盯着密密麻麻的经线,所有的动作,就像刻在了她的身体里,不需要刻意思考,她坐在那里,就是一尊点石成金的神祇。

“上山采蘼芜,下山逢故夫,长跪问故夫,新人复何如?”春华一面织,一面轻轻唱,唱到这一句煞尾,转过头来,挑眉看她,唇边噙着狡黠的笑。

柏灵筠拿着筷子,敲着瓷碗,用叮咚的声音给她打节拍,亦和道:“新人虽言好,未若故人姝。颜色类相似,手爪不相如。”

春华颦眉,故意唱的凄凄切切,愁肠百转,“新人从门入,故人从閤去。”

柏灵筠忙和:“新人工织缣,故人工织素。织缣日一匹,织素五丈余。”

“将缣来比素?”

“新人不如故。”柏灵筠起身,执学生礼,长揖到底。

两人笑作一团。

把碗筷交给侯吉,柏灵筠照旧回到织房来,挑亮了油灯,非要跟春华挤挤挨挨地坐在一条凳子上。她痴痴地看着天边云霞耿耿河汉在春华的手中成型,“夫人可会织回文诗?”

春华摇了摇头,“我可不会,也许有人会。”她声音愈飘愈远,“其实家里织得最好的,不是我,是大嫂。小时候不爱这个,爱舞刀弄棒,临出阁时,才学会织平纹。到了婆家,才知道我成婚时,羡煞了温县十里八乡的青纱幔红步障,是大嫂一丝一线织出来的,我的技艺,便都是大嫂手把手教的。要是没有她,把大哥打扮得那样的俊逸,轻袍缓带,罗袖当风,崔琰先生还未必认识他呢。转眼……他们都走了,只有这些纹章还在。要是我也走了……”

“夫人定会长命百岁!”

“长命百岁,我不敢奢望。当初学女红,也不过只想让他一辈子,都能穿着我做的衣服。”

柏灵筠默然不语,其实她和司马懿一直相信,春华会是他们当中,活得最久的一个,不知为何,一直都相信。

晚间侯吉去给司马懿送饭,被司马懿叫住了。

“瞧瞧这是啥?青菜、豆腐、青菜豆腐汤、酱菜、酱豆腐、酱菜豆腐汤?”

“老爷,将就着吃吧。”

“侯吉,我待你不薄吧?不求五味脯,你把你之前做的那个……豆腐干再做一道来。”

“老爷,您就知足吧,家里猪都卖啦。”

“卖了?为啥?”

“没粮食,养不起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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