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红猩猩毡

老夫聊发少年狂,光挖坑,不产粮

【军师】关中往事(五)生死局

十二月八号军师2️⃣就要播了呢,在那个编剧来恶心我之前,还是应该把坑填完。

还有最后一篇,柏灵筠的归宿。

小注解:山涛,字巨源,河内怀人也。涛早孤,居贫,少有器量,介然不群。性好《庄》《老》,每隐身自晦。与嵇康、吕安善,后遇阮籍,便为竹林之交,著忘言之契。康后坐事,临诛,谓子绍曰:“巨源在,汝不孤矣。”涛年四十,始为郡主簿、功曹、上计掾。与宣穆后有中表亲,是以见景帝。

时间地理都是乱的,反正已经魔改了,不妨更魔性一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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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春的时候,司马懿才从洛阳启程,同来的还有孩子们。春水始生,陌上芳绿,几个年轻人打马游春,叽叽喳喳笑闹了一路。春华已能下地了,早早地催柏灵筠扶她出门相迎,瘦削的骨架支棱着宽大的衣裳,杨柳新风里像是要羽化登仙。

昭儿还是那副跳脱的性子,还未等他近前,已和夏侯徽一左一右拥着春华,回身进屋去,嘴里竹筒倒豆似的说着京里和路上的趣事。孙儿们凑在跟前,争着要把新作的春衫,采来的杏花,时新的玩意儿给祖母看。府里人人喜气洋洋,背已微驼的侯吉叉着老腰,扯开气壮山河的大嗓门,把家僮们指挥得团团转,忙着烹羊宰鸭,竟比正月里还热闹些。

落后的司马懿问柏灵筠:“病都好全了么?”

柏灵筠抬袖,擦去眼角的一点泪花,点了点头,“好是好了,还需吃药温养着。”她到底还是不曾开口,这一病,终究带走了春华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光明。

儿孙们厮闹了一场,春华便有些疲了。司马懿虎着脸,打发昭儿领着孩子们念书去。夏侯徽与柏灵筠扶着春华歇下,说要到厨下看药,相携着告了退。

司马懿在床沿坐了,拳头捏紧了又松开,松开了又捏紧,有些艰涩地说:“阿照……是病殁的,陛下辍朝哭临,撰悼词,亲执绋,极尽人子之哀情。”

春华不做声,良久方道:“那也是个苦命人。”也不知说的是谁。

司马懿依旧把她冰冷的手拉过来捂着,没等他捂暖,春华已沉沉睡去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她不再问他什么时候归来,什么时候又启程。结缡三十载,改了朝,换了代,天地都变了,包括他自己,没变的只有守在家门口的那个身影,从许都的月下,到长安的风中。司马懿看着她佝偻的脊背,枯槁的白发,眉间浓浓的倦色,悄悄地泪就打湿了衣襟。

春华醒来,已是晚间一家人团坐开宴时。司马懿自席间叫来一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,把他领到春华跟前。少年跪下给春华磕了个头,唤了声:“表姑母。”

乡音入耳,春华一怔,探出手来摸索着,少年吓了一跳,连忙扶住了她。

司马懿叹了口气,道:“这是巨源。年前温县家人来,才知他母亲过了身,我瞧他品行学问样样出众,好生教养,将来定是国之柱石,便叫他跟着昭儿读书。”

春华心头一暖,河间张氏本非巨族,多年战乱,更是人口凋零,外无诸父,内无兄弟。病了这一场,她嘴上不说,难免念起了叶落归根。司马懿千里迢迢把这孩子找来,说是伴昭儿读书,何尝不是为了告慰她的乡情。

自此山巨源便在大都督府住下了,这是个质朴的孩子,终是与昭儿玩不到一处,每日里只是煎汤熬药,或在春华的榻前,青涩地念上一段太平经。柏灵筠肩上的担子倒是松了,得以回到司马懿身边,参详他的军国大业。

暮春的时候,朝廷的调令又到了,道是辽西公孙渊有异动,命领雍梁二州兵马大将军司马太傅速速还朝,带兵平乱。司马懿把黄绢诏书一卷,随手丢过一旁,叫来馆驿,命他好生款待宫使,自己优哉游哉地踱到后院,唤侯吉安排车马,他要带着一家子人踏青赏花。

柏灵筠不免忧心忡忡,“老爷,这会不会太……”

司马懿淡淡一笑,反问她:“春华有多久没出门了?”

于是大都督府的大宛马,油壁车,环佩铮淙,铜铎迢递着出了宣平门,直奔灞桥柳岸,秦宫汉苑而去。红尘四合,烟云相连中,便是五陵侠少的故里,秦皇汉武的归处。

昆明池边,孩子们走马逐兔去了,嚷嚷着要找到韩王孙抛掷的金丸。剩下司马懿与春华两人,手挽着手,在粼粼的湖光中慢慢地走。远山含黛,峥嵘崔嵬,大河吞吐,浩浩汤汤。天际卧着一道深紫,紫气中的阳光,便是翻腾着的苍龙的金鳞。身边巨木参天,时有野麋。茵茵的翠草中,是当年的玉阶彤庭,桂殿椒梁,暖风拂面,带来丝丝缕缕隔世的苏合香。闭上眼,似乎还能听见上苑宫娥和羽林郎的调笑声。

两人一路走上了乐游原,九市街衢,闾阎十万尽收眼底。司马懿一手拉着春华,一手抚着已经斑斑锈蚀的陌上铜驼,慨然道:“雄关据险,襟山带河,图皇基于亿载,度宏规而大起,长安,到底才是王气所钟。”

相牵的手传来他胸中的万丈豪情,像烧红的火炭,灼得人钻心地疼。

春华宛然一笑,默默地回握住他,不言不语,就当这是刀尖舐蜜,逆风持炬,纵有烧手割舌之患,更有她无法抗拒的甘甜与光明。

踏春回来后,司马懿在一个寻常的凌晨,悄无声息地出了门。

日子依然不咸不淡地过着,好像这个家有没有当家人,并没有什么不同。只有夏侯徽,徽儿天生一段娇憨,生养了几个女儿,从规行矩步的京城,到了这无边天地里,原还是一副当初归田时,山花插满头的模样,如今却时常见不到人影,不知在捣鼓些什么。

司马懿走后第十天,柏灵筠毫无预兆地踹开了夏侯徽紧锁的房门。

她极少有这样粗鲁的动作,也顾不上腿疼,直闯到里间,看见了一身劲装的夏侯徽,惊魂甫定,抖着声音问:“徽儿,你当真要走?”

夏侯徽把头撇过一旁,不敢看她盛怒的眼睛。

“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走,会给司马家带来什么!”

夏侯徽默默地跪下,“小娘恕罪,徽儿不得不走。”

柏灵筠疾言厉色道:“为人妇为人母,你不顾翁姑丈夫也就罢了,连阿柔她们几个你也舍弃了吗?陛下猜忌成性,为你一言所激,司马氏一族岂有活路?你这是将十数万关中军民的头颅,送至刀俎之上!”

夏侯徽抬起头来,毫不畏惧地盯着她,冷笑道:“那大都督呢?长安王气所钟,数载锐意经营,满城士民,但知有都督,不知有君!他只怕早已把这关中沃野,当做龙兴之地了吧。”

“那不过是一句戏言!”

“戏言?国难当头,魏祚将危,他还有心站在那高山大川之上,发一句戏言?到底是戏言,还是逆言,小娘你心知肚明。”

柏灵筠一时语塞,夏侯徽站起身来,步步紧逼,“小娘,我不明白,陛下待爹爹不薄啊。满门公卿,位极人臣,倾举国之物力,助他抗击蜀汉。他就是这样来回报陛下的信任倚重吗?”

柏灵筠荒凉地笑了笑,道:“那你以为大魏这些年的内政外朝,是谁在苦苦支撑,你以为你们这些谯沛子孙的清平晏乐,是谁在抵死维继?诸葛孔明数度兵临城下,火焰燎光了你丈夫的须发,你的婆婆亲身披挂,誓死守城!她为了你的大魏把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送上了战场,你知不知道每次有无名的铠甲送回来时她都会呕血?你知不知道她的眼睛已经全然看不见了?而你这一去,是将她的丈夫和孩子送上刑场啊。”

夏侯徽倔强地道:“那是他们为臣的本分!”

柏灵筠厉声道:“那你为妇的本分呢?你不要忘了,你嫁进了司马家,就姓了司马。如今王业初定,朝野尚算平静,君臣相安无事,你怎知大都督此去,不是为国尽忠,便是图谋不轨?你难道没有想过,这千钧一发危如累卵的胶着局面,会因你一面之辞,反至不可救?”

夏侯徽泪水夺眶而出,“可那是生我养我的母族啊,那也是成千上万活生生的性命,有我垂老的父母,有我的手足兄弟,有我襁褓中的子侄!桓灵以来,几十年间的兴亡丧乱,小娘耳闻目见,王室骨肉,一旦陵替,焉能保全!先帝于您无恩,小娘大可做个从龙保驾的齐姜,而我,却不得不做个奔赴国难的许穆。”

“住口!这就是你对待长辈的态度?”一道声音劈进了剑拔弩张的两人中间,久违的洪亮。两人一惊,猛然回头,是春华拄着杖,带着侯吉走了进来。

“灵筠,你过来。”春华冲柏灵筠招了招手,对侯吉道:“少夫人不敬长辈,把她锁阁楼上去,什么时候反省清楚了,什么时候再出来。”

“娘!”夏侯徽嘶喊了一声,“你不怕我把这件事闹出去吗?”

“你闹吧,”春华叹了口气,“你闹多久,我关多久。横竖我两三天里还死不了,等我死了,你再怎么闹,我都管不着。”说罢转身就走。

柏灵筠扶着春华往回走,苦笑道:“这可怎么应付阿柔她们几个?再说,她毕竟是陛下的表姐,夏侯一家也不是省油的灯,万一传出去……”

春华拍了拍她的手,笑道:“还能有什么法子?国家国家,便是一桩事,可作家事解,可作国事解。嘴巴长在别人身上,我也不怕担个恶名,当做婆婆管教媳妇的家事,总比当做诛除叛逆的国事强。”

平静的日子只过了几天,阁楼的窗户破了,马厩少了两匹日行千里的骏马。

浑不知事的侯吉在廊下回话,絮絮叨叨的:“啊哟瞧这门,瞧这窗,瞧这梯子,定是二公子的手笔,老奴看着二公子长大,万不会错的。他一贯与少夫人要好,这次定不忍少夫人受委屈,夫人别担心,两人想必一道家去了……”

柏灵筠急道,“昭儿怎的这般不识大体!”

一片死寂中,春华忽然道:“徽儿,保不住了。”

“为什么!”

春华苦涩地笑了笑,“我是不懂朝政,但那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。”

柏灵筠彻骨寒凉,她的才智机谋曾让这个家躲过了无数惊涛骇浪。她从来都是踌躅满志的,从未有一刻如同现在,六神无主,束手无策,只能徒劳地叹一声,“怎么办?”

她没有问春华,她从没指望春华能拿出个章程来。

“放心,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事,一切有我,朝廷不会为难一个热孝中的儿子,也不会为难一个丧期里的家族。”春华的声音,像久旱后的雨,大雪后的晴。

柏灵筠头一次痛恨自己的冰雪聪明,痛恨这一刹那间的醍醐灌顶,逼着自己不得不承认,这是唯一的路。

她在那道空洞而温润的目光中,落荒而逃。

那个千疮百孔的身子,好不容易才刚有些起色,她本以为,踏破铁鞋,遍索邺架,穷尽她毕生的智慧,总能成全他们一个白首同归。

可她能做的,仅仅是遣散了大都督府不远万里觅来的良医,停掉了所有的药炉,守在她的床前,用漫长如凌迟的绝望,换司马氏一线生机。

这一次卧病,春华的神智总是很清醒,清醒得甚至无惧让她看见她的从容里,夹杂的一丝丝愧疚。柏灵筠不是没想过用这点愧疚留住她,故而也总是忘了遮掩那些喷薄而出的恐惧与疲惫。好像一生之中,只有此时最是坦诚,坦诚得像两个一丝不挂的赤子。

春华最后的吩咐,是让她把那个寄居檐下的少年叫到身边。

她头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叫山涛的孩子,文静而瘦弱,含泪低眉的模样,像一丛冉冉孤生竹,真不像养出了一个春小太岁的将门世家的子弟。也对,世间有大义大勇如春华者,又能有几人?

“巨源呐,表姑母不能看顾你了。”春华靠在她怀里,颤巍巍地伸出手去。

原来还是像的,交叠在一起的指节,一荣一枯,都是苍劲的竹。

“不要哭,这是柏姑姑,她读过许多书,学问上的事,若是不明白,你要多问她。”

“侄儿记住了。”

她又咳了好久,才攒够力气,“巨源啊,你性子敦厚,假以时日,必成大器。子元却生性阴刻狠毒,日后满朝士庶的身家性命,只怕就落在你肩上了。若是他兄弟两个气焰太甚,不妨暂避锋芒,若逢入仕之机,千万多多回护斡旋。”

少年抬起含泪的眼,怔怔地望着她,似懂非懂。

可是柏灵筠懂。世间知司马氏最深者,是张春华,而知张春华者,是她。

柏灵筠平生有两件最宝贝的东西,一是她的书。她爱书成僻,有不少是汉内府的传世善本,也有乱世的刀光剑影中亲自拓来的碑帖,人说司马府中图籍,能气死钟太尉。还有一个,是她的家。

她把她毕生的积藏都留给了山涛,整整装了八大车。翌日牛车归里,柏灵筠送至远郊,在熹微的晨光中迢迢远去的,是她的年少轻狂。

她不知道那些书能成就一个什么样的人,一个圣贤,抑或一个狂生。她早就明白,即便皓首穷经,也无法回答人这一世匆匆,遇见的种种疑问,比如成败,比如功罪,比如祸福,比如对错。如果能让那个像极了春华的孩子,简简单单地一直读下去,静静的,乖乖的,似乎也很好。

如此便没有多余的牵挂了,她会用剩下的时日,守着她的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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