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红猩猩毡

老夫聊发少年狂,光挖坑,不产粮

【军师】关中往事(六)尾声

又名,《晋书·宣穆皇后传是怎么来的》

没有评论我就删光文章,哼哼☹️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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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夫人张氏,讳春华,河内平皋人。父汪,粟邑令,母山氏。少习武,不预书史,性粗豪简慢,骄悍难羁,巾帼中罕见也。年十五,于归司马氏……”

墨笔自少女莹润的指尖搁下,捉狭地笑了两声,回首顾盼,水光潋滟的铜镜中,映出一张韶华正好的芙蓉脸,淡扫蛾眉,轻点芳钿。

柏灵筠第一次见司马懿,就知道这是个一定会名留青史的人。而若汗青能留给他足够的篇幅,写在他的名字旁边的,必然是他的正室夫人。淹通经史的柏灵筠自然知道这史家的规矩,纪传的章法。还真是便宜那母大虫了,他若是真立下了不世的功业,又与这鼠目寸光的妇道人家何干,她恨恨不平地想,托腮瞧着镜中娇娜婉娈的自己。时光啊,就是这样调皮,一个玩笑,便将她抛掷得离他那么远,唯独厚待了莽莽红尘中一个叫张春华的女人,却薄待了她柏灵筠。凭什么?想着想着,又突然提笔,在即将呈给校事府的画影图形上,勒上了两笔莫须有的皱纹。

柏灵筠活到今日,从新丰乡下的小吏之女到铜雀台中的天姿国色,从织席贩履的后宫孀妇到这司马中丞的家宅内院,凡与她打过交道的人,莫不会叹一声端庄持重,少年老成。那份处变不惊的稳重,是她一介无依无傍的孤女,在这乱世中扎下根来,不必随风逐浪的本钱。可自从生活中多了一个张春华,她便总是不由自主地变成一个忧心踟蹰,愁肠百转的小姑娘。

校事府的那个丫头片子没脚雀儿似的蹦进来,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得意,捂着嘴笑道:“姑娘,你不知道,东院闹得人仰马翻,可走大水了!”

自打她进门,东院的动静就没小过,她也不当回事,抚上瑶琴,漫不经心地拨了两声,“怎么了?”

“前日母夜叉不是放出话来,姑娘一日不出司马府,她便一日不用饭嘛,闹得老爷把尚书台当家了。今儿老爷请了尚书台的陈群大人来劝,才刚进屋没盏茶,就给她连人带家伙地撵出来,连口水都没吃,灰头土脸地跑路了。你是没瞧见,陈群大人脸上开了绸缎铺似的,绿得发黑,黑中带紫,五颜六色可精彩了。”

“真的,她连尚书大人都敢打?”

“我亲眼所见!”小沅叉着腰,腆起肚子,学舌道:“老爷还说,张春华,你一把年纪了,白活了呀,言语粗鄙,举止疏狂,不识礼啊,你在我门里横行霸道也就罢了,还迁怒于人,这还是妇道人家该有的样子么?”

“然后呢?”

“然后被那泼妇追着打呗,打得满头包,比姑娘进门那日还惨。”

两人笑到腿软,她又拿起了笔,在那摊开的木简上,接着结尾续写道:“张氏怒,惭恚不食。懿曰,老物可憎。”

小沅瞟了一眼,道:“老爷迟早明白姑娘的好。”

她合上木简,脉脉不语,只是吃吃地笑,心底盘桓着些许莫名其妙的痛快。原来那个叫春华的女人,撒泼打滚,不死不休,不是仗着男人的偏宠;原来她只为胸中的一点不平,连别的男人都敢揍,就算千夫所指。痛快之后是怅然,纵然柏灵筠视王侯如粪土,功名如云烟,皇帝都不曾放在眼里,可张春华,她做不成,

其实她挺好看的,虽然两个小子都到了说亲事的年纪,也还是好看。

那种好看,不是瓶中花,窗前月,是鹰击长空,惊涛拍岸。

她到底还是留在了司马府,宣旨那日她没去,只知过后东院消停了不少。按规矩,她还欠着春华一杯茶,横竖那边也不是爱用规矩拿捏人的,她便也懒得上赶着触霉头,乐得井水不犯河水。

只有小沅心疼西院的冷清,每每混迹在家僮婢仆中,旁敲侧击,打听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。一日兴高采烈地来告她,“我可算抓着母夜叉的把柄了。”

她正围着棋枰打谱,随口问:“什么事?”

小沅那双杏眼瞪得更圆了,“她杀过校事府的人!”

她一惊,忙撇下棋谱,道:“替我研墨。”说着手里便拿起了一页空白的木简。

小沅倒有些:“其实我也不是都信,我们校事府是什么人,十步杀人,千里不留行,也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说杀就杀的?”

她没奈何地点了点小沅的脑袋,“你不会打听清楚了再来。”

小沅挠了挠头,“我都打听清楚了,且说着,姑娘评理。那还是老太爷在许都做着京兆尹时的事。先帝征辟老爷入仕,老爷宁肯把腿轧断了也不赴公车。先帝东征孙吴,临行前吩咐校事府盯着司马家,若他就此废了,还则罢了,若是装的,满门以欺君罪论处。六月晒书,突降大雨,老爷坐不住,站起来收了两卷,不慎被一个家人瞧见了,夫人便亲手把那家人杀了。”

“你确定那是校事府的人?”

小沅啧啧两声,阴阳怪气道:“侯吉说是。我瞧着呀,多半是哪里的狐媚子,想爬老爷的床,又或老爷瞧她年长色衰,受不得她颐指气使,看上了哪个温柔体贴的房里人。母夜叉是什么脾性,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,自然一刀结果了痛快。男人嘛,都是喜新厌旧的,何况她还那么粗鲁凶悍,不解风情。也就是姑娘,圣旨傍身,她才不敢动你。”

“那遇害的家人,是个女孩吗?”

“我猜是吧,反正最后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姑娘,你真当她杀得了七尺壮汉呢?”

柏灵筠沉吟片刻,斟酌着写道:“懿初辞帝命,托以风痹,尝暴书,遇暴雨,不觉自起收之。家惟有一婢见之,张氏乃恐事泄致祸,遂手杀之以灭口。”小沅兴高采烈地替她把笔砚收好,忙不迭要把木简送到校事府邀功去。过后柏灵筠恍恍惚惚,发了许久的呆。

原来世间女子在流言蜚语中的遭遇,都是一样的,纵使她光风霁月,坦坦荡荡,也不免在旁人的口舌中,变成一个面目可憎心胸狭窄的毒妇。

是什么时候开始,总是不由自主地替她想呢?也许是那个清晨,在宫中跪了一夜回来,才刚进门,便迎上了她蛮不讲理的一句,“你也不能死!”

那日她回到自己的屋里,刚掩上房门,便笑出了声来,那人脸上两个硕大的黑眼圈,一览无余,无比滑稽。笑过之后,心里暖了好久。

很久很久以后,久到那位敏感多疑,喜怒无常的君王已归山陵,久到她已经习惯把一切能言的不能言的心事都倒给她,久到伦儿能爬会跑,已经断断续续地背出了论语,两人才在闲话中说起。

春华悠悠道:“我花了好久,才说服自己,那已不是不由分说闯进我们夫妻房帷中来的,五官中郎将。”

她笑说:“其实我不怕他,从见他第一眼,就不怕。我想怕,可一想到他那些酸不溜秋的诗句,就怕不起来了。”

春华叹了口气,“可是我怕,正因他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,却偏偏是个七情六欲俱全的寻常人。若我也有你的玲珑心肠,就好了。”

惊诧在心中一晃而过,她未多想,便道:“以后万事有妾商量,夫人且放宽心。”

春华笑了笑,不置一词。

她还是会在朝廷有何风吹草动的时候,一夜一夜地合不上眼,守到九枝灯炧,红蜡泪枯,也帮不上什么忙。所以她总是把自己弄得很忙,忙到精疲力尽,倒头就睡,直到有一次睡过去,再也没有醒过来。

春华入殓的衣裳,是她亲手给换的,是她最爱的春山青。躺在梓棺中的她,鹤发童颜,静好安详,就好像只是睡熟了,好梦方酣,不谙世事。

盖棺的时候,她一颗眼泪也没掉。丧仪过后,一番人事淘换,校事府烟消云散,她曾想过找回当年的信笔涂鸦,再正经给春华写篇传记。特别是当她意识到春华很可能不仅能留下一个名字,而是成为一朝列传的开篇,这种要求就变得更为迫切。可她不想照着经史里的坤仪之德,再画一个循规蹈矩,千人一面的羊妻孟母,她要写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张春华。

“夫人性果决,少有德行,智识过人。”

堪堪起了个头,然后搜索枯肠,冥思苦想,竟一句话也添不出来,突然大怒,掀了几案,绢帛笔砚,一地狼藉。

她去问汲布,汲布酩酊大醉。她去问侯吉,侯吉也一知半解,语焉不详。

她真不该在她拿着那些江湖上的边边角角,吹牛皮瞎扯淡的时候,昏昏欲睡。即便她知道那写出来根本不像个正经的纪传碑铭,而像传奇志怪。那才是春华啊,在万古洪荒中,她遇见的春华。

如果春华没有嫁给司马懿,她会是什么样的?她走过的江湖,又是什么样的?她会不会是茫茫烟波里那叶去来无迹的苇,会不会是漠漠平林中惊鸿一瞥的鹿,是逐月的云,追光的马,是救急的金,雪恨的血,是一个令好人心安,坏人胆寒的名字。

而她柏灵筠,也将不必以司马氏的妾室留名。

太上立德,其次立功,其次立言,此之谓三不朽。

可这桩不朽之盛事,直到伦儿娶亲,还是一堆瓦砾,一片废墟。也许这个故事注定无从落笔,无法收局。

她依旧不惯操持这种婚丧嫁娶的俗事,兵荒马乱焦头烂额中,侯吉给了她一串钥匙,告诉她春华给她在阁楼上留了东西。

淡淡的樟木香中,一屋子摞得整整齐齐的聘礼,从鞍马的披挂,到青庐的帷幔,从婚床的被褥,到合卺的酒樽,簇然如新,纤尘不染。是她的一个遥远到已经要忘却的梦,青庐合卺酒,披红骑白马,原来她都知道……她抚着那些熠熠流光的经纬,好像还能摸到她指间的暖,突然跪倒在地,嚎啕大哭。

她忽然懂了春华的怕。

不是怕君王无情,不是怕世事倾覆,那只是一种千古以来,为妻为母,本能的敬畏。

敬畏时间,敬畏命运,敬畏幸福。

敬畏着天崩地坼,梓泽丘墟之后,生命的周而复始。

只有担当这一切的那个人,才会有敬畏。

所幸她在有生之年,懂得了这种担当。

那么,她又何必在意小说家言的粉饰,史笔丹青的褒贬,在意千百年之后的她们,在世人眼中是何种面目?

正如现在,熊熊的火舌已经舔到了眼前来,而她却心如止水。

那几页不知流落何方的木简,就当是少女十六七岁的春愁相思,留着也好。

横竖她已经知会了炎儿,若春华有谥,当谥为穆。

布德执义曰穆,中情见貌曰穆,圣敬有仪曰穆,粹德深远曰穆,肃容持敬曰穆,容仪肃敬曰穆。

一字足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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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此,关中系列平坑。

这一系列大概是我写过的,酝酿时间最长的文。因为春华不如霓凰,不如安迪,她其实是个很平凡的女人。而我决定在保留这种平凡的前提下,赋予她光芒,所以很难写。

每一章都有独立的主题,也许都需要与原剧,甚至一些史料记载对读。

这一章用到的是《晋书后妃传》,脑补前提是如果军师联盟是真的,那么春华又是如何变成史书中那个样子。女性如何被历史抹杀,被流言改造。

也是反传统的柏灵筠否定以及自我否定的过程。

最开始,她认同的是春华反传统的一面,并想要引申为自己反传统的支持,直到她看到春华早早为她预备下孩子的聘礼,才领悟到春华传统一面的伟大。

到最后,春华是侠女也好,家庭主妇也罢,其实已经无所谓了,因为她是本真的。

伦儿:司马伦,柏灵筠之子。

炎儿:司马炎,春华之孙,晋武帝,也是晋朝第一个称帝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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