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红猩猩毡

老夫聊发少年狂,光挖坑,不产粮

【归去来兮】(十二)此去

吃货体之所以耐读,大概是因为它本身已经不只在写苏凰两个人的故事,而是有了处理死亡议题的魄力,如同论文一般层层推进演绎向死而生的课题,一花一叶,一粥一饭,一分一秒,一毫一厘都力重千钧。死生亦大矣!而更大的是两人的情谊,让这些块垒业障又都变得无比轻盈。

真可谓咳唾成珠。

吃货的大地:


家中一册《肘后备急方》,还是多年前蔺晨从山上带来留下。闲暇时候便常翻阅,默念草名如数排开,犹看合抱之木生于毫末。

一串红,二悬铃木,三年桐,四照花。五针松。六月雪。七里香。八角茴。

午饭时霓凰尝到一个八角,愣了神。一页伤寒杂病,脑海中记过。好大一会儿回过神,碗里饭才动了一筷,菜已堆了老高。抬眼见那人专注低头,剥下鱼鳃边的樱桃肉。

 

自六月于归,已百日有余。头回一同踏进五云庄的门槛时,还值蝉声嘶嘶,万物喧腾。梅长苏发觉这院子面貌一新,门窗都装点了红粉。多是时令丛生的碎花,一味热闹地开着,很有些笨拙的诚意。只觉得众人能把他雪洞一样的住所布置成新房,煞是有趣,也委实难为了大伙。

成亲一事想来郑重,到头来忽然一过,竟觉不出多少实感。住进这爿院子不过月余,却好像两人共同出入本属分内。不过是主卧内外半室间拉起了屏风,一日三餐添一副碗筷,其余由来如此。意料中该是珍而重之地许下誓愿,然后一刻分量千金的日子,眼下却是一个接一个,流水一般,无奇地过去了。于是免不了感到些怅惘,不晓得为何,觉得这样潦草。

两人间,从此倒可算是厮守。在霓凰,终于能够时时看顾着兄长,时时和他说些话,总是好的。有事做时各自忙着。以外的时间共有着许多的挂念——而说到底,不过衣食寒温种种。比往常亲近的,也不过是在盟务的余裕里,总是挨坐着打发时间。歇息时分道过好梦,轻轻互唤一声哥哥和妹妹。再不过走进一片大好的花间,好巧四下无人,也许会忽然贴近了脸,做些秋行春令的事。

数月来,像是分离的年头一片空白,只是命中一场绮年婚姻,不巧留到而立岁上。不比少年新人,可以理直气壮为些小心思飞红了两靥。发生些好似少小的情态,两下里总觉得有些赧然。

却也从旁放任,乐见彼此不合时节的憨态。

好事若无间阻,一点幽欢该也不足称道。梅长苏展了纸,掭了笔,又自假想着,倘若能不思、不想、无忧、无虑的愿景成了真,那么它时自己这颗心,可是今夕的模样。

过往无忧时少有写过情笺。而今信手便得了几联短句,记下最为关心的琐碎。比方说此刻,九月的亭午,她躺在摇椅上搭一张毯子,打了一个小小的盹儿。

 

当此时,惟这一须臾的图景。天地集在一个身影,身影付与毫巅,同庭前的幼树,同青青的瓦檐,同他目底的遥岑和满心的凝思。既不必前瞻,也不必往顾。一刻的专注,多令人神往。

何以解忧,病来不能把酒。他的大忧患,不愿思及、提及。惟有凝神寻句,五感暂绝尘寰。可这究竟是一刻的法子,过了这刻,还有下刻来烦恼。

曾经斧斤加颈却无可畏。一条命捡回两度,倒是患得患失,稀罕得很了。

与霓凰平日里不大提及时岁。纵然明知时光逝水。

共度的日子一眨眼又是一个黄昏。日起月落不爽,一天天地翻过了。下雨的六月天、响晴的七月天、八月天接踵。眼下天还和暖,却总觉得仿佛岁暮将临。

于是大笑、放歌,惟有歌诗里花树常青。日里只管趣话谈天,避过不愿轻言的岁晚。

那孩子向来心宽,而今竟与自己一样了么?对话里往往多有避讳,二人间小心翼翼又默契地来往。

心知求全必不能够,如何又愈发怀有奢望?

今夕耳鬓厮磨,来日如何是好。

于是他常困惑于这段天赐的余年,究竟不晓得怎生消受。是一天当作一天过,还是一天当作十天过?照理自然该一天当作十天——可是那样多辛苦。

 

入睡的霓凰酣息细长。时间稍一久,小睡虎似的模样就被简笔录在字旁了。

夏末树摇清影,日光碎玉似的,铺了她满身。梦中人露出一截肚皮,不显妖,很是孩子气。

为兄的独个儿涂涂写写许久,乃至落影斜长,心中反有一阵惶然。但觉一支笨笔左支右绌,不知留下些什么为好。

一眼砚池如蓄泪深沉,盈而不泄。只盼来日大难来时,有这小集《一寸》,替我为伴。

心想着不如吧,就把小家的光景都付在藏私的画与诗行里。趁时日尚在,尽力不要遗落。也想如果以后有了孩儿,若是看着他长大,也要一路写着记着——

我是说如果,如果的话。

 

 

 

一入九月,再度上山调治的日子就到了。

从前梅长苏孑然一人时,老阁主一向当他是半个儿子调养。也为父子二人施诊便利起见,索性蔺晨住东厢,梅长苏住西厢。初时霓凰上山来把人活捉,也是远远望着翠盖中一尖深青的顶,再追着药草味,直到琅琊阁青庐院的西屋,这才找得见的。

前几日老阁主上山时,蔺晨才读过廊州的信,正要着人收拾出屋子,嘱咐此番与往日有所不同。老爹见状了然一笑:哦,那孩子成亲啦?是很光风的小姑娘,我喜欢。

坡南一座独栋的竹楼,正儿八经的客舍,算来孤立了不少时日。拾掇一番,俨然一间新房子,玲珑通透,也显宽敞。屋顶是刀削的细细的竹条,密密匝匝地铺满了,风一过,沙沙的响声抚摩耳轮。只是相对坐着听一会儿,什么都不做,胸臆里就蓬起一阵适意,这时就会想转身对着旁边的人,一张开手:“抱抱。”

于是交颈一拥。两个怀抱合缝合榫,好像不周山一块跌落为二的顽石,天南海北,又找回了彼此。

梅长苏想自己这副形骸,销毁两遍再重塑两遍,想来早该是不堪一击,惟有借助另一双温暖的手,才得以聚拢为如今的形状。

 

想起才过不久的春日里,霓凰追上山来的那个黄昏,那时他从昏睡中方醒,一打眼以为是个糊涂的梦境。

隔几步的距离相望许久。自己却像忽然失了语,开口就是一声叹息。

梅长苏的嘴角暴起了皮,过久的昏聩令他舌大口苦。沉重的眼皮一眨不眨,看着多狼狈。

门边人眸色清朗,一样静静地望着。还是熟识的月白衫子,被满春山金红的夕照。

朝思暮想的面容呀。令他自惭形秽。

记得霓凰就在一间小屋,很大方地住下了。那时院子里总铺着稀奇古怪的药材。药房里有几口罐子,咕咚咚地煮。她在灶边蹲了些几天看出点名堂,就一并戴起了套袖,跟着点火劳作。

多数的时候,病人久睡不醒。不过为了每日能有一会儿听她讲故事的时间,总要扎挣着爬起来,倚着两个枕头坐一阵。

捏起一只雪蚧虫来吓唬兄长的事,也只有她穆霓凰能做得出。“别怕别怕,死的!”说着摊开另一只手掌,是白纸折着一小撮黑褐的粉末,“喏,雪蚧粉。”

她也学蔺晨往返北境一遭,抓来几麻袋的毒虫,教接应的药僮叹为观止。再像模像样拈着针尖挑出胸节的毒腺,一只,一只,绣花的功夫。

“毒腺研粉,辅以生地、麦冬,还有,还有——忘了是什么和什么。”他惺忪的睡眼里,看见霓凰一面笨拙地尝试帮自己梳发,一面得意地如数家珍。就这样,在兄长这里,始终有些照应和乐子,好歹把精神一天天地养好了些。而至于藩务交接等种种繁难,在整个忙乱的春季里,也未曾听她提起。

山中无历日。一季或如一瞬。匀长的蝉嘶声自林中升起,一往无尽。每日都是那一轮慵困的日头,低低地挂着。背后一顶穹窿,温柔高远。

一春的调息说来不长,而确是眼看着病人从休眠到清醒,真真被捧得活泛。

过些时候霓凰可以牵着兄长,在平顶附近散步了。春中山花开得正好,暖阳一洒,看来融融的养眼。时闻鸟雀啾唧穿树,煞是喜人。霓凰抢前几步,回头张开双手。而兄长扶着墙壁如同幼儿,一步,两步,再撑一撑,就跌进一双曾无数次,也将无数次等候如是的臂弯里。

一如贞平十九年,他十三,她十岁。腊月里霓凰随父进京,终于能和小哥哥见面。他们在宫墙下红灯笼夹道的尽头看见了对方,于是欣喜,相向奔迎。霓凰一门心思前驱,被地上的砖沿绊一趔趄。幸而对面及时赶到,提溜了一把,终于站住了。

那么大的时候,还是个冒失的丫头。待到二十三年送兄长出征,俨然小小妻子的模样。行前数日,帮他挑选御寒的衣裳。忽然伸手把人囫囵个儿地一抱:照顾好自己。

也不成想,往后竟是十数年的暌别。更不料有朝一日,相见争如不见。

后来霓凰总以为她的女儿心,连着兄长在人世间的消息,一应沉沙去矣。竟是今夕恍然发觉,原来不自知中,这个双手前伸的怀抱却是一如既往,毫无怀疑和保留,就在那里,等待着答复。

于是当梅长苏脚步蹒跚,面色憔悴,终于被自己双手牢靠地接住,霓凰心中一悸。

一阵清风习习吹过了面颊。时永安二年春,兄长三十四,自己三十一。世易时移,两人全不复当年模样。

可这怀抱所记认的究非他人。

四海列国,千秋万载,只一个你。

碧海无垠,飞起红紫的芳心采采,中有点滴晶明闪烁,是山中不落的露水。此间万物普照着午阳。置身其中,仿佛我即无物。风过处,恍听见空谷里悉悉索索,如闻无边大化的语声。

吾不知青天高,黄地厚,唯见月寒日暖,来煎人寿。

放眼群山万壑,是时青春正好。

 

六月六,廊州。那一日东风里,朱门映柳。

这日子定得仓促,因为赶在梅雨过境时分。天潮潮地湿湿,骨痛还不利落,大约入了秋须得返工,好让冬天不那么难过。

于是今时,入秋前后,不吝老大一番麻烦,打点行装,再图高地上的疗养。

见过了老人家,就在竹舍里安顿下来,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檐上沥沥的竹声。

霓凰打了个哈欠,往床铺上一挺。

“还睡?”

“这风声真好,吹得我迷瞪。”说者把一只手臂搭上眼睛,倒是真的疲倦了。

梅长苏慢慢踱过来坐在床沿,伸手抚过她额前的碎发。他循着数月来的印象,试着哼那首哄娃娃的小曲儿——一开腔,霓凰就笑弯了嘴角。

“月儿明,风儿静,树叶儿遮窗棂。”初是兄长一人,有些生涩地找着词和调。接着听者亦轻轻唱起来,衔起小调每度温柔的停转。

两人相对蜷在枕上,都阖着眼睛,微微地含笑。竹楼外夜色四合,声籁也跟着俱沉下来。惟有幼时记忆里一支两声的摇篮曲喃喃地续,听去像一枚新落的柳叶,悠悠飘下溪水。

“蛐蛐儿,叫琤琤,好比那琴弦声。”

“狼来了,虎来了,马猴跳过墙了。”

“摸摸耳,吓不着,安心睡梦里。”

 

 

 

 

旧历二十三年秋暮。

晚饭后,两人就出了帅府的院门。顾不得院里人迭声的嘱咐,一路奔着淮水边上去了。八月十七,中秋庙会的热闹到了收梢,今夜也是大多店铺开张的最后一晚。

讲定了要带霓凰去看热闹,抓住这个尾巴才好。也是为下一趟出外之前,难得如此一个休沐。而照长公主一向所说,一旦大事临头,必得先养精蓄锐,以逸待劳。于是一家上下,对这位已经十七岁的少爷也不多加为难,从母亲本人到管家阿公,见了一阵风一样直奔大门的林殊,只是嘴上刻薄两句,笑说少帅老大不小,实际也便由他去了。

本也是念及此,才一并叫来了霓凰。一晃十月在即,爷儿俩一走,年底霓凰也要南下归家,又不知再见是什么时候。

“不过想来也快,再晚不过明年这会儿,凰丫头就满十五周了。”

晋阳看着两条半孩子半大人模样的身影儿,难得又猴儿也似的绝尘奔去,很是欣慰地笑起来。直觉得仿佛赐不赐婚,在两个孩子间没什么影响,从前如何,眼下照旧。而由做父母的来看,也可说不是一家人,不进一家门,自打一纸御书名正言顺,也自然而然,已把小丫头当成是自家的人了。

今晚外头刮风。霓凰紧了紧衣裳,感到这天气究竟是见凉了。

两人难得没去抄街坊里的近道,只是随着大路所指,向水边的集市上去。眼望官道上车马如织,每一轿顶挂一两盏小灯,于是动如一条灯笼的流水,随着马蹄扬落而去,自成节奏。

早先说好的——过节嘛,要热闹就索性热闹个够。而两人心照不宣地选择耗时绕远,实际也是为一点私心的缘故。

霓凰抱着一只布口袋,跟在林殊身后,隔他一步远。闹市里走着,一前一后两只手,便顺势搭在一处了。一路话也不多,只是相互牵着,逛过沿岸的店铺。水边比起路上,愈加显得明亮。有人放河灯,高高低低,水上点一盏,水中也亮一盏。

挟在人潮里,一时兴之所至,又跳上了开往对岸的舟子。他们在船板的一侧坐下。摇摇晃晃,历数着口袋里装进的一干好物。给母亲相中的瓷猴笔筒,贿赂小舅子的风干蜜饯。林殊从翻阅中抬头,无比遗憾道:“可惜少了南疆的云腿月饼,明年一定带着些来,一起吃。”

船下西坞。天宫的蟾蜍也行将下弦。行船中,两人皆平视着粼粼的水面,各自似有所思。

霓凰垂目半晌,忽抬头一笑,坦然道:“也不知兄长几时离京。回头到了北境战甲冰冷,可带了贴身的御寒衣裳?”

听者讶然张大眼睛,有些好笑地拍拍霓凰的头顶:“我当你惦记着什么,竟是秋衫棉裤么?”

霓凰于是也伸手按在林殊哥哥的头顶,本意顿一顿,终于还是忍不住提前抖了包袱:“我放了一件银鼠毛领的马甲,就在你刚才坐的椅子上。”

两人相视少顷,忽然一并笑得发抖。“ 你说,你说三军阵前,一个毛毛的领子站在本少帅的脖子上,像什么话呢。”

本该是很担心、很不舍的时候。而他们此刻在舷上,就随着舟子,在一往无尽的河上飘摇,竟不像离别的模样。

只是微微用力地按一按对方的顶心,不必如临大敌,不需顾左右而言他——

此刻我先怕了的话,你又如何是好。

“战场凶险。兄长且自保重。”霓凰依然笑着,却是很郑重地看着对方的眼睛。

而林殊就在这般殷殷的望中,生出几番错综的情绪。

他想起,妹妹从前,亦是千金之子,坐不垂堂,可这些年不知不觉,已有了与自己比肩之势。往后的岁月里,霓凰就是自己的妻子。他一面想竭力把她护好,好让她永远不要担惊受怕;又忽觉无比骄傲和期待,为自己和她,终将成为共患难的一双英雄儿女。按母亲的话说,从前自己是个这样的孩子:固然有些眼界、有些厉害,却总是“飘”着,万事万物如雁过寒潭,难萦他心。而今果然心里头,觉得有件东西变沉变实了许多,说不上是什么。

 

林家父子北上之后,霓凰愈发频频到帅府去拜访。此时晋阳独自在家,也有了极可心的陪伴。

一日府上做好了点心,恰有人捎回少帅书信一封。长公主叫了霓凰,两人一同来阅。

庭院里秋意渐浓。一阵风吹彻,黄叶簌簌飘了满院,拆开的纸角也被掀起。围坐在亭子里的两人,一长,一少,读一张短信,怀着相似的心情。

看到兄长受伤,霓凰一时倒抽一口凉气,又为长公主就在身旁,而不禁有些纳罕:

“驻军第一日便受了枪擦!写在信里,不是让您担心?”随即发觉口快,反倒作了提醒,于是忙塞了一块糖糕,很懊悔地嚼着。

却见对方只是平静地望着廊下,目及处天高日晶,风清云敛。长公主有些惆怅地抬了抬眉心,依然沉声道:“小殊不是孩子了,许多事现下都是独挑。可我倒高兴他愿意同我讲些。”晋阳蔼然垂目,一边珍惜地抚摩着信纸,犹记林殊前几年在外遇险,一概瞒个严实,如今大约是更知晓了为娘的心思,遇上什么——不论好的坏的,一定报个信回来——倒是他的体己。

“报也罢,瞒也罢。该担心也是一样的担心。”晋阳眼中露出些孩子似的没辙,“这爷儿俩。”

复转向竖着耳朵端坐的小人,摇起食指语重心长:“小霓凰可不要学他们。”

她双手拉起霓凰的手,目色慧黠,却又一本正经:“这世上,当着他最可以不受委屈的人,早先是爹和娘,然后是你的新姑爷。”

“什么时候有了忧患、觉得辛苦,一家人了,可得要互相告诉。”

“再怎么说,多一个脑袋总比独个中用。”

霓凰咕咚咽下了口里的糖糕,两眼圆睁,更加郑重地点头以示受教。

两人就这样,围着一屉点心坐定,一面听着秋虫秋叶在院中作响,一面絮絮闲谈。

趁着午后温润的日色,霓凰悄悄凝视长公主的脸庞。薄薄一圈金色镀了她。宛然化外的菩萨面。

她虚握起双手,略略停顿,还是开口道:“霓凰现下正有一点疑难,向长公主请教——”她认真地眨眨眼睛。“我担心之后的冬天。”

“担心兄长皮肉受伤,过冬不能安好;也怕战场凶险,于他们不利。”

“分明不能跳进将临的冬天去看。可越是预不见、到不了,就越是牵挂。”

“自知多心枉然,却时时想着这等枉然事,请问——”

“应当如何来过?”

霓凰一鼓作气说完了话,一瞬不瞬地看向对方。夕照远远地落下来,铺满了中庭,也纳入了座中的两人。

长公主闭了闭眼,一时静默不语。似是过了许久。

“我小的时候,有天在树枝上打秋千,正悠到高处,背朝下掉到地上。躺着看天,笃定我快要死了。”

“林殊三岁,爬在墙头乱扒,眼见着砖块松动下来,摔了个脸儿青,喊他都不应了。”

“那时候他爹爹跟我说,以后操练幼功,负伤、掉马都是寻常的——自己十二岁马匹受惊摔断肋条,十四岁箭穿肩胛,十七八岁几度临危——怕怎地!”

“我听了自然更不待理他。”

“可是后来想想,谁说不是呢。”

晋阳两手一搭,下颌在手背上枕着,迎光微微眯起眼。

“估摸我也是被吓得皮了。姑且念一句不死必有后福也罢。”

“只看自家人每天乐呵呵的记吃不记痛,我就也没来由也跟着粗心大气。”

“再又禁不住害怕起将来,就总是自己想着,”

她露齿一笑,天真坦然,“是什么天大的事,犯得上我们今天惦记后天的饭?”

晋阳向小姑娘递了块点心,抚开几绺飞在她懵懂额上的乌发。十分确信地点点头,确认林殊其人,心大无事。

又打趣开解,说小霓凰可不知道,你兄长像凳子一般长的时候,是什么出息。

林殊几个月大,小心肠柔软。生性好动可是特别爱哭。滚到墙角被挡住了,开始抽鼻子;抓一把花往嘴里放,一口苦,开始抽鼻子;街市里听到别人在伤心,他什么也不懂,却跟着哀哀哭一会儿。就算是这副模样,过一阵,拍着哄一哄,和他唱些好听的小调,总也好得像白纸一样。就这个性子。

 

林殊在十月的军帐里,再次梦回几年前的春猎。也不知是一遭奇遇印象深刻,又或者是记忆里暗中改写。

他沿着走兽青睐的溪水,绕过一座山坡,又见山岩错落让出一条荒凉的曲径。

幽暗的石径开处,昂然走出一头见所未见的四不像。它四足停落,像自天界披闼而来,对少年猎人的弓弦声置若罔闻。

帐外,北境的严寒拉起了帷幕。第一场雪铺天盖地,安静而危险地,降落了。遥在帝京的家中,母亲才与自己小小的妻子,交换点心、曲调,忧患与慰藉。

少小的猎人对此一无所知。只是站在这乌有之中,危岩之下,与异兽相对。

凄艳的晚烧里,一头赤金灼灼的鬣羚,直抬起头,对上他的双眼。居高临下,俨如命运的逼视。

林殊一时间敬畏陡生,手中僵住,弓开而忘发。于是就这样过了须臾,一种异样的惶惑在心中盘桓。

此间谁人眼神,如此深远可畏。怕非凡响,而近乎神谕。

一对褐红的瞳子,仿佛看穿他通身内修外铄,却遗落的练门。他觉得脆弱。感到永恒的未知,与永恒的孤独。霎时中,不识今夕何夕,不知身在何方。下一刻他想回家。回到怀抱与絮絮的温言之中。

母亲说,别怕。耳边听见轻细的小调吟哦。妹妹和自己拉钩,约定不要受伤。

他不是怕。只是世间有那么一些人,一些事,是捧在手里,最不想失去的流沙。

一如每一次落入危浅——司命睁开了眼。

深冷的双瞳俯视,无悲无喜。

而那时的他也还无从知道,他敏锐肺腑里洪亮的啼哭,自襁褓伊始,将传半生。

 

 

 

许多年后,在雨如千尺虾须的江南,又或山中晴初霜旦的庭院,梅长苏就在另一个劫余的怀抱里,听见熟悉的小曲哼鸣。于是暂时地放下忧愁,落入了睡眠。

他本意对临终毫无介怀。说到底,一生的悲剧这样多,也不差这一死。

可还是莫名有许多不舍。愈是下定决心牵紧了手,愈是时时牵挂着无妄的未来。

而今不过寓形宇内。却多想这口气,这条命,能留久些,再久些。

不为自己,为她们而攥着。

 

这日霓凰去领医嘱。老人家和她谈起累于心病的病患,嘱咐说还是坦率随性些好。

又顺手让老阁主搭了搭脉。

“姑娘,你身上有他孩子了,你知道么?”

霓凰睁大眼睛,似是错愕了少顷。

随即俯身拜下:“多谢世伯。现在知道了。”

比至夜深,梅长苏的梦里,他看见一个小东西卧在自己的胸口,奶乎乎,白粽粽。

就又觉出一种原始的、求生般的情愫——至少要等到他出世的那天,还想要到更以后去,帮他赶蚊子,陪他掷骰子。

也许一家三人,又会有些旁的、料不到的有趣事?那也是好的。

 

后半夜两人醒来,发觉对方也醒着。

霓凰很爱怜地,以指肚捧起兄长的脸颊:“明天就要下山了,兄长怕不怕。”

他们终于直言起这份忧患。而听者亦不再闪躲。不再明知故问些怕什么的话,只率性回问道:“那霓凰怕么?”

被角里,埋两双惺忪的睡眼。

彼此间心领神会地相望。

此去是一场漫长的告别。

 

却见对方揪住了他的鼻子。

她努力壮着气,又的确是很勇敢地发力一捏。

“北境我都放你走了。”

“狗才怕。”

 

 

 

清早推门而出,青绿的山风吹透了肺叶。

拜别过主人,一行人很快上路。走二里,歇一刻。穿行在背风的树林中,感到天色在渐渐亮起。

往后的日子行走不便,于是商定,每月劳烦郎中先生上门复诊。自今日送二人下山,之后也要常常见了。

蔺晨拉起斗笠,眯眼看这条远而平缓的下山路,不禁暗笑:嗬,弱老残孕,这一顿好走。

身后的两人迟出十几丈,皆是不急不慢,搀手走着。眼见到了歇脚的树下,才赶上几步,取出坐垫,一板一眼地铺下来。

他们正处在一面谷壁之下。所倚所对,皆是百尺危岩。目下如两山夹岸,一片静止的深碧海子。

岸边,伸出天工开凿的石坞。仿佛在此落脚企盼,就能等到来渡的行船。

迟缓的人们拉扯一把,坐到这石上,相互倚枕。仰看着谷中返景入林。于是瀚海里历历的烟树,也化为峭壁上纱样的明暗在流展。

但见影流石上,即而旋走。日复一日。

西飞的黄鹤奔日的夸父尚不能及。那么大抵雉不必唱白,葵不必仰息——夫天地者,万物之逆旅。

而你一目千里,映见浩荡青冥。想来日归于尘土,草茵松盖,风裳水佩,莫不如此。化为此间一花,一木,只作微中之微,梳于造化的巨掌。

再没有什么时候,比仰观天地时更觉出自己的渺小。

此刻两人如豆,坐井观天。然而山,石,云,树,莫不慷慨慈悲,低眸回应。

你是微末。是空无。

你是一切,将被每一寸泥土所记认。

厚地高天,如是说。

 

当下霓凰怀着一个未知,微微用力攥住了兄长的手。

她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时间,却也不那么急于知道。

那一天或许是明天、后天,或许还有很久——几个月,一年,甚至更长。而至少当下这一时刻,还有这专注无二的盼头。

惟愿,当判决落下之时,也无妨拊膺自问——

此人事所不能及。当属意料之中,非战之罪。

 

他们起身,向着谷外远行。

云起来,就在脚边,盘盘囷囷。恍不觉猫在山腰里,倒像是步于天阶上。

山有小口,仿佛若有光。复行数十步,豁然开朗。

一瞬间,日光倾盆。每一屏古老的峰上,遍野飞转的流霞都息羽回顾,盈盈目送着两个身影。

千眄万睐。千屏万屏。

等太阳在上面画下年轮。

 

 

【全文完】

 

 

久等了民那(〃'▽'〃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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