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红猩猩毡

老夫聊发少年狂,光挖坑,不产粮

【军师】关中往事(一)春灯暗

魏太和五年,大将军司马懿假黄钺督师,移镇雍州,成了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。关中沃野千里,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,连年征战之下,好好一座大都会百业萧条,户口十不存一,水利沟渠多已废弛。前番孔明退兵,必是三年积粮。此时也顾不得吴蜀在边境的小打小闹,安民兴业,劝课农桑乃第一要务。一家子刚安顿下来,他便一心扑在职方图籍上,废寝忘食。

张春华走进书房时,他正凝眉对着一幅五尺见方的渭水全图,稀里糊涂地伸手拿笔,拿到手的却是一双筷子。他回过头,恰恰见到一双嗔怪的笑眼。

“饭菜我给你暖过了,这回要还是不吃,是要辟谷修仙呐?”

他笑了笑,狼吞虎咽起来,边吃边含含糊糊地说:“可不是嘛,要不怎么跟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孔明斗呢?”

春华拿起缝到一半的衣裳,漫不经心道:“就算孔明是活神仙,饿肚子又是哪门子的修为?”

“夫人有理。”他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憨笑。

饭后已是戌初时分,春华收拾过碗筷,依旧回书房来,弯着腰替他整理散落一地的书简,抱着针线簸箩坐到他身边。还未等他开口,春华便道:“我可不想陪着你,就来你这儿蹭个亮。”

他笑了笑,低下头接着奋笔疾书。

后来春华起身出去了几次,他有时候知道,有时候不知道,只觉得砚中的墨不焦,桑树灯的光芒也不晃眼。她在身边,他总是习惯的,从年轻时,他的读书声里,就有她的机杼,那时候更闹腾,转眼便是做了祖父母的人了。还在洛阳时,阿柔和她那几个弟弟妹妹总缠着春华,要听故事,当年行走江湖,除暴安良的故事。他陪着听了两回就不乐意听了,三分真七分假,何况还有姓汲的。讲完故事,要挨个哄上床睡觉,她已是很久没有干过,在书房陪着他点灯熬油的事了。

他写到兴起,随口唤道:“灵筠,灵筠,替我查一查黄初五年凤翔的田税。”

抬起头,春华正拿牙齿咬线头,有些错愕,“黄初几年?”

“五年。”

她起身一顿找,一会儿道:“十五税一,一共五百六十一万石,还有别的吗?”

“灵筠呢?你叫灵筠过来,我有事与她商量。”

“灵筠病了呢。”春华敲了他一记爆栗子,“你忘啦?你们俩,真是一样的德行,才刚我给她送药,她握着书,也是这样冷不丁地叫你。”

与洛阳相比,关中到底低湿些,柏灵筠素来体弱,许是不习水土,才刚到便病倒了。这一病来势汹汹,汉中的成药铺没几家开着,药方子都凑不齐。春华不得不带着侯吉亲自采药去,又在灶下盯着熬成汤,又一口一口送到她嘴里才算完。这女子知道太多先帝的事情,这一病颇有些蹊跷,春华生怕小皇帝把手伸到司马家的后院里来。幸而折腾了半个月,渐渐有了起色,她才把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放下来。

这么一打岔,春华才发现都亥正了,不由分说卷起了版图,盖上砚台,连踢了司马懿好几下,“去去去,睡觉去,这都什么时辰了。”

司马懿抱着书简,“夫人你再让我看会嘛。”

“看什么看不许看,你眼睛不要啦?”

“我这正紧要关头呢。张春华你能不能别添乱。”他吼完就怂了,惴惴地等着她的拳头。

春华三两下把几案收拾了个干干净净,头也不抬地道:“司马懿我告诉你,爱睡不睡老娘没工夫跟你耗,待会我还要上灵筠屋里瞧一眼呢。”她手下顿了顿,“别让我服侍两个人。”

说完她掩上门出去,司马懿自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。

过了会,书房的灯熄了。

春华走近柏灵筠的房门,便听到了几声咳嗽。她急忙推门进去,“怎么了?可是风凉?冷不冷?”

柏灵筠又咳了几声,咳得眼圈泛红,方才哑着嗓子道:“夫人别担心,妾不碍事,”说着有些难为情地笑起来,“是这灯油,太呛了。”

春华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,“谁让你刚消停了小半个月,就自己找不痛快。至于这灯油啊,你得多担待了。全凤翔只怕就这大都督府要点灯,就这么点,还是老乡家里一滴滴凑的,全紧着你和仲达了。毕竟是供神的,留了许多年,味道难免大一些。”

柏灵筠笑道,“妾知错了。”

“你何错之有啊,要怪就怪这不太平的年头,”春华替她拢了拢被子,“再忍忍吧,等收过这一茬的巨胜和大豆,就好了。”

柏灵筠从被子里伸出手来,拉着她的袖子,“要不夫人把灯熄了吧。”

“总算有个省心的。”春华插着腰,叹了口气,“可这味道还真是挺大的,你病未痊愈,又不能久开窗……”

柏灵筠道:“妾自洛阳,带了些香来。”

“好啊,背着我藏私,难怪由奢入俭难了,”春华笑道,“什么香?”

“零陵香。”

“在哪儿?”

“衣箧里。”

春华果然端过来一个乌漆勒金的小木匣。柏灵筠坐起身来,接过木匣打开,里边便是成套的香器,有香炉,香匙,香拨,香筛,铜戥子,香模子,玲珑可爱。柏灵筠有条不紊地配着香,春葱一样的手指捏着戥子杆儿,播着拇指大点的秤砣,暖融融的灯光里,格外好看。

春华坐在床沿,探过头好奇地看着,“这香没事么?”

“没事,正治伤寒的。”柏灵筠把几种香料调匀,又用香拨将香灰铺平,放上一个银篆字,将香料徐徐倒入篆字的笔划中,压了压实。柏灵筠瞧着春华跃跃欲试的样子,把火镰子递过去,“夫人来?”

“嘿,这我在行。”春华接过火镰,夸嚓一下,火星四溅,差点没把被子烧几个洞。两人笑了一回,春华把香炉放到窗边,“这样行吗?我这就把灯吹了?”

“夫人带着灯吧,你回房还有好一截路呢。”

“你放心,我练过功夫,夜里瞧东西,比你和仲达厉害着呢。”春华熄了灯,深吸一口气,只觉那香气沁人心脾,笑道:“哎,你有这好东西,我都舍不得走了。这味道……像温县春天的桃花,镰刀割过田埂边的风铃草。”

“夫人觉着好,妾回头给你多配一些。”

“可别了,省着些,点完了,我可不知上哪儿给你找补去。”

“夫人说哪里话,妾的东西,自然都是夫人的东西。”

“留着你和仲达商量事儿的时候点吧。”

“夫人若不怕过了病气,今晚留下了歇息吧。”

“真的?”春华顿了顿,“我可能……大概……也许……睡相不太好。”

柏灵筠默默把身子挪过一边。

那阵子还有些倒春寒,春华麻利地缩进被子里,柏灵筠还来不及感到一点寒气,就像迎面扑来一个大火炉。

汉中的夜,很静,雨水还远,纺织娘也没有醒来。

“想伦儿吗?”春华悠悠道。

柏灵筠只觉一颗心往下沉了沉,低低地回了一声,“嗯。”

“也不必太挂心,徽儿会好好看顾他。洛阳到底富庶一些,没理由叫他跟着咱们吃苦。”春华在被子里拍了拍她的手,“当初,我以为你会生个女孩。坐胎时,那样安静,谁承想竟还是个小子。”

“妾也想……”

“我没有闺女,大嫂走得早,阿照入了宫,明德又出嫁了,有好一阵,想说句体己话,都不知道找谁。”

“夫人有话,只管与妾说。”

“你有什么话,也不用憋着,谁让咱们都没有生闺女的福气,”春华叹了口气,又道:“病好了,跟着我学点功夫吧,就当强身健体,你难道不想瞧着伦儿成家立业,娶媳妇生孩子?”

“老爷有教妾五禽戏。”

“他那两下子假把式,不靠谱。”春华咕哝着,声音低了下去。

春华那天晚上做了个梦,梦见十五岁的她爬上树摘桃花,被蜜蜂蛰了手,从树上掉下来,掉进了一个白衣书生的怀里,被他紧紧地箍着,动弹不得。

明月何皎皎,落满罗床帷。

柏灵筠那天晚上没怎么睡着,倒不是因为春华乱伸胳膊乱伸腿,实际她睡相规矩得很,而是因为那抑扬婉转连绵不绝的轻鼾。很久之后她拿去笑司马懿,司马懿愣,我怎么从来没听见过呢。

司马懿那天晚上也没睡着,因为冷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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