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红猩猩毡

老夫聊发少年狂,光挖坑,不产粮

【军师】关中往事(四)千岁寒

青龙三年的冬天,春华大病了一场。

她年少习武,成了家也常常动胳膊动腿,没有一刻闲着。故而后来就算眼神不济,身子骨也还算硬朗。大约也正是因着她一直都看起来那么硬朗,一家人根本想不到,她也会病得那样重。头年诸葛孔明谢世,蜀汉朝中倾轧不暇,想是几年内无力北伐了。边境无事,一家子自凤翔迁回长安,经春历夏,颇过了一段安生的日子。昭儿和师儿回朝,俱领了正经的官衔,司马懿日日扑在政务民生上,一心想让这座故都重见辉煌。眼睛不好之后,春华渐渐将掌家的担子交给了柏灵筠,自己也就在一旁,力所能及地帮衬着,也不爱出门,怕给人添麻烦。人人都忙,故而谁都没有察觉,她的精神越来越怠惰,脸色越来越苍白,夜里的咳声也越来越沉闷。

病势转沉,是因一道从洛阳来的诏书。中官下榻那日,正值隆冬腊月,天上飘着鹅毛大雪,司马懿领着一家子出来迎旨。柏灵筠远远瞧见使者腰间缠着的白绫,心下便知不好,还来不及把春华哄回去,凄凄的哀唱已从那小宦官的嘴里飘了出来。

皇太后仙逝了。

春华一口鲜血呕了出来,落在雪地上,分外扎眼。接着她整个人栽倒在柏灵筠怀里,攒着最后一点精神,拉着她的手叮嘱:“丧衣在丁字仓的楸木柜子里,你不要慌。”从此病榻缠绵,魂梦颠倒。

司马懿回京奔丧,留下柏灵筠伺候汤药。临行前,春华将将清醒了些,他坐在床边,握着春华的手,放在自己的耳边,说,“最慢我就去一个月,老婆子,你要是敢走……”

“我不走,撑着,等你回来。”春华浅浅地笑了笑,在他的耳朵上掐了一下。

“回来要吃你做的元宵。”

“给你做。”

“要多放糖。”

“管够。”

“一言为定。”

“心猿意马也难追。”

他鼻中发酸,想不明白,那双拿得起针,舞得来剑的手,是什么时候,竟然变得这样冰冷了。

于是她便真的撑了下来。尽管反反复复地咳血,高烧,但只要人清醒着,吃药扎针,都特别乖觉,千依百顺得让柏灵筠十分陌生。她总是笑着,也会耍小性子,嘲笑柏灵筠管家管得头昏脑涨,嘲笑她熬出了黑眼圈,熬成了黄脸婆,司马懿回来就该不喜欢她了。也会软绵绵地央着人陪她,央着柏灵筠说些左邻右舍的趣事。只有实在神智昏聩,才说些胡话,有时候唤阿照,有时候唤仲达。

其实她不说,柏灵筠也不敢离开她。春华睡过去的时候,床榻边,药炉前,她总是神经质地在翻着一卷仪礼,心不在焉地看着那些滚瓜烂熟的程序,看到泪水模糊了竹简上的字迹。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薄情的人,可不知为何,那些曾经很疏离的婚丧嫁娶,如今光是想一想,心就刀割一样的疼。生老病死的滚滚洪荒当前,这种笨拙怯懦,叫她懊丧不已。

那个年过得有些冷清,因在国丧里,不可宴乐,长安世家大族的眷属断断续续来送过年礼,也各自散了。除夕夜里柏灵筠安排下祭祖的酒馔,跪在祖宗灵前好生祷告了一番,末了拿茭杯起了一卦,大吉利是,喜得她跳起来。哼着小曲儿回到春华屋里,春华还昏沉沉地睡着。她兴冲冲地吩咐侯吉把炭火烧得旺旺的,两个人在火盆里埋了好些芋头栗子,火上架个小鼎,烹羔羊羹。

春华就是被那调皮的焦香气勾醒的。

“灵筠,几日了,天还亮着么?”病得久了,晨昏颠倒,不辨今夕何夕,春华醒来时总会这样问。

“除夕了。”柏灵筠连忙端来清盐水,服侍她漱过了口。侯吉抱来一大叠被褥,放在床头。春华便倚着被褥半坐着,烛光里瘦削的脸颊像清清白白的瓜子仁。长发散在枕上,白的愈发多了,让柏灵筠疑心,是不是窗外的飞雪吹了进来。

“你们捣鼓什么呢?”

两个人笑嘻嘻地把芋头从灰里翻出来,柏灵筠笑得献宝似的,“先吃一些垫垫肚子吧,吃过了好用药,姐姐?”她沾了一手黑乎乎的炭灰,滚烫的芋头在指间来回地倒腾,嘴里不停地哈着气。

春华只模糊地看见一个手忙脚乱的身影,像个调皮捣蛋的小姑娘,不由得有些愧疚,“都怪我,要不是病这一场,咱们该回洛阳了,一家团圆,儿孙绕膝。”

柏灵筠好不容易把几个芋头剥干净,在碗里压成芋泥,又浇了些羊汤拌匀,笑道:“我不爱热闹,还是二三人好,若都是有趣的人,就更好,想干什么干什么。”

春华笑了笑,也不接茬。她想起柏灵筠刚进门那几年,逢年过节都躲得远远地,而丢下那一大家子人给她应付。当时她还得意,三姑六婆间混得如鱼得水,尽管累,也想着总有些事情,是她柏灵筠做不来的。臭清高,穷摆谱,一个人躲起来,肯定弹琴打谱,吟诗作赋,春华背地里不知酿了多少缸醋,谁知她干的都是这些孩子气的荒唐事。

正胡思乱想着,带着微微膻腥的一勺子芋泥羹,递到了唇边来。汤头浑厚,芋香沁人。

喂她吃了小半碗芋泥羹,柏灵筠伸手去拿药,被春华拦住了,“灵筠,我想吃酒。”

柏灵筠吓了一跳,“你不要命啦!”

春华笑道:“过年么,咱小酌一杯,就一杯。”

柏灵筠摇了摇头,郑重道:“不可以,再说家下也没有好酒。”

“你莫哄我,”春华也板起脸来,“我明明记得,年前士季才送了几坛子屠苏酒来,那是他孝敬我这个师娘的。他钟氏佳酿,天下驰名,你莫不是昧下了我的酒不成?”她说得急了些,又咳起来。

“是你的是你的……”柏灵筠没奈何地抚着她的背,“我不敢动,都在地窖里呢,酒与药犯冲,好歹不吃药了再饮,不成么?”

“怎么了,就许你名士风流,不让我附庸风雅。”春华咕哝着。

看着药的侯吉擦了把手,也想上来劝,被柏灵筠止住了,“夫人说得对,屠苏酒是去秽的,除旧迎新之际,当饮。”打发走了侯吉,她回过头来,嗔怪道:“只一杯。”

“一杯!”春华笑得有几分讨好。

明亮的黄汤在银觥里滚沸着,一屋子的药香,柏灵筠瞧着春华直抿嘴,笑道:“就这样馋?”

春华叹道:“馋呢,天天吃药,舌头都钝了。你不知道,我本是个无酒不欢的,年轻时有个诨名,春小太岁,千杯不醉,可惜你和仲达都不善饮。我总也吃不痛快。”

久病的人手没力气,那小小的一盏屠苏酒,也是她微微吹凉了,喂到嘴边的。才吃了两三口,柏灵筠便把酒盏拿开了,回头看春华,还挂着一脸的馋相,讨好地笑着,“嘿嘿,你也吃。”

柏灵筠实在不知那又苦又辣的东西有什么好,唯一的好处就是,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,春华苍白的双颊浮起一抹晕红,笑里有些久违的温润,像细雨梦回,华枝春满。这样的她,叫人如何忍心违拗她的心意。

到底多吃了几盏。

“我真不该在那年生昭儿。”春华突然说,“若是昭儿没生在那一年,阿照就不会到许都来,她不来,就不会遇见曹丕。”

柏灵筠心惊肉跳,她还是醉了。

她又迷迷糊糊地指着侯吉,“侯吉,你怎么不去接她?三弟不去,你也不去。你们要是把她接回了家里,她怎么会晃荡着晃荡着,晃到了月旦评?”

柏灵筠闲时听侯吉提过,春华伤心时,不哭不闹,就会钻些绕不出来的牛角尖,于是小心翼翼地劝着:“也许太后心里,是高兴的。”

“她怎么会高兴!”春华恼起来,“你不知道,你们都不会知道,她那么爱热闹,临走前,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,一个人都没有……”

她掐住了灵筠的胳膊,使不出什么力气,却叫她疼进了心里,“你说,那是何等的孤独?我恨曹丕,恨曹家,除了一个皇后的位子,他什么也给不了她。他应承过,要好生照顾她一辈子的,我都答应了不再见她。他硬生生斩断了阿照所有的依靠,却连她的孩子都保护不了,末了还把她一个人,抛在这冷冰冰的世上。”

“阿照走了,我的妹妹不见了,”她的泪水奔涌而出,“她明明比我还小的。”

柏灵筠其实很少看见春华哭,除了老爷子过世,她进门时闹得最厉害也没见她哭过,司马懿父子三人困在上方谷,生死未卜时也没有。噩耗传来她便病了,但凡醒着,为了宽慰她,宽慰家里人,能笑她总是笑着。她早该哭一场的。原来她恸哭起来是这个样子,与什么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沾不上一点边,一边哭,一边骂,一边骂,一边咳,狠狠地哭,狠狠地咳,肝胆俱焚,翻江倒海,像是要把五脏六腑,心头膏血都咳出来。

铺天盖地的怆痛中,柏灵筠什么也没说,只是默默垂着泪,把那个瘦脱了形的身子搂在怀里,任她放肆地哭着。

不知何时,屋外大雪停了,除却这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恸哭,万籁无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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钟会家的酒,典出《世说新语》:钟毓兄弟小时,值父昼寝,因共偷服药酒。其父时觉,且托寐以观之。毓拜而后饮,会饮而不拜。既而问毓何以拜,毓曰:“酒以成礼,不敢不拜。”又问会何以不拜,会曰:“偷本非礼,所以不拜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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