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红猩猩毡

老夫聊发少年狂,光挖坑,不产粮

【归去来兮】(七)夕未

吃货妹妹的文,合当四个字,如食橄榄。

寄托遥深,要细品才知道。

吃货的大地:

她的手很小,圆圆的捏着,像百合的鳞茎。

眼睑闪动,有些困顿的样子。襁褓里微微挣动着伸个懒腰。

 

女婴的母亲自榻上睁眼,不知睡过了几个黄昏。腿间堆了尺把厚的软纸,搪血。

她从一只白瓷碗里摸出枚生姜片便自含着,一辣之下神智醒了大半。于是惶惑突起,仿佛母女性命攸关,一切悬而未竟。而待一门之外依约听见婴啼,自己的腹上亦觉坦坦,她一时有些茫然地半坐半倚着,这才感到了疼痛。

腊月的炭火烧得暖融融,教人恍不知今夕何夕。窗纸上透出一片麻蓝,对侧廊下有昏黄的灯光亮起。

天看着不早了,一大两小用过口粮了没有?

现下是酉时还是戌时。

兄长该服药了。

 

人都是几时进来的?她仍有些迷蒙。

“睡了两日,前脚才一出门就醒啦?”蔺晨呼啦一把摇开扇面。好了,尘埃落定,母女平安。

霓凰亲眼看着梅长苏灰灰的影子带晃地挨着她床畔坐下,一双眼只眨几眨,顷刻已红比一对兔眼。

大滴暖和的眼泪掉在她肩上,一小团叠着一小团。

她抱不动容儿,偏过脸很劳力地看去,带些为娘的痴态。正感到挂在身上的老幼儿已在止不住地打颤。

“凰儿,好凰儿……我们不生了……不生了。”

吁,兄长,人食五谷,四百四病,我们不都是娘生的孩儿——霓凰仿佛听见自己语重心长。

而她提起半口气却觉着乏力的很,末了只缓缓吐一句:

“兄长啊。”

 

 

 

这孩子来的时候,不声不响的。二月里结的胎,莺飞草长才察觉。是时人人言道,这么乖乖静静的孩子,该是家中降下的福星。霓凰踱在院子里,扶腰的手指很有主意地点点。随即飞起笑颜,“福不福星的……他就是天煞,投了这一胎,也一样得受他娘我的管教。”

夏冬忽觉此语听来血气方刚,本能地按住霓凰的手腕,不无担心地看住对方。只见她眼神天真地回看向自己,不觉哑然失笑了。

 

丰年多舛,一说接踵的盟务。而梅长苏一身病骨,大抵也是如此。在腹中骨肉日益长大的时节里,做爹的身上却始终有些怏怏。然偏生赶在喜迎新生的年头,心气非要提住了不可。

演儿对弟弟或妹妹感到好奇,愈发缠着他娘。小手隔着母腹,与更小的手掌联络。他把刚学的字念给“她”听,教“她”把殊字讳作“夕未”。霓凰为此感到满足,大的领着小的,省去她重复的念叨。

每每自己与兄长相对,也常铺一矮纸。毫尖斜行,就写腹中人在这世上的名字。

“也不知是容哥儿还是容姑娘?”

“我想生个女儿了。”

“像个女孩儿,就是太乖了,你说是不是,兄长?”

而梅长苏俯身贴近,伸手捧住他未出世的孩子,不禁想象“她”魔王混世上房揭瓦,或是内向寡言静坐着给一家端详。忖度着,自己有两副样子,霓凰亦有两副样子,那么错落之下,却不知怎生接替给腹中的孩儿。

截至当前,众口一词地平安静好。不论是梅长苏或是穆霓凰,都不觉得第二胎的生产会是怎样难事。

他们每日手牵手走足够的步子,悉听医者的嘱托。按部就班看着五月蒸熏的暖阳里,结了果的母腹日渐显怀,薄薄的春衫被东风吹拂。

霓凰有时会额外寻个由头,好让自己在不必照顾盟中事务时,尽可能一直都在走动。或者到后院去晒果子,或者和吉婶搭伙,从早市提回一篮时令蔬菜。

夏冬卷一包新弹的婴儿被褥,得了空打马来探望她。才走在城里的甬路上,远远便瞧见了。新结的晨露混了鱼虾蔬果的气息。人群中提着篮子的穆霓凰老练地拣起绿白的一捆。腹部微隆,来回信步地踱着。这个恬然的身影与昔年披坚执锐的郡主,不可思议竟为同一。

 

“都这当口了,还不闲着。小殊也不拦你?”

被问者缓缓舒一舒腰身,眯眼平视着宅院。

“兄长得多歇一会儿。我呢,小鬼太胖会不好生,正要劳作劳作才好。”夏冬对此言并无异议,却觉得霓凰已是为娘三载的人,于此中显得十足老成了。

霓凰如今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依照头胎生养的经验,将自己与或许是女儿的小人照顾得一丝不苟。每日睁开眼,想起今日几多路程待走,三餐须要如何搭配,午休要和兄长一起,必得睡足多少时辰。

同样地一开眼亦会想起,又有许多张爬满消息的信件,要去主厅的案角报到了。没有哪一天,醒来便得清闲。偶偷得片刻欢喜与安歇,就让它在劳碌的缝隙里长满。母子同心,腹中孩儿除去偶尔踹踹娘亲的肚皮报个平安,从不生事,安静一如既往。

她督促梅长苏一刻不爽地遵医嘱服药。二人相互照料、顶替。有孕者似是眼皮挂了瞌睡虫。病弱者的睡眠常不在夜间。

近来梅长苏精神不济,脸色有些发灰。身上的羸弱无端带来些善感,被霓凰嘲笑:“好像怀身孕的是你似的。”

 

梅长苏像是在倒着长,年纪越活越幼小一般。霓凰带演儿练出的三头六臂,一时间派上许多用场。

晚饭后,小的才睡下,大的跟着凑过来,撒娇似的央求一块点心。

他有时双手扶头忽然地沉默,微微声讨起自己昼中的困顿。而这一切本属寻常,夜间的惊醒,并非他的过错。

霓凰能懂得兄长病弱期间愈演愈烈的孩气——他是有些怨自己,凰儿怀着孩子镇日里辛苦,而他能为她做的,这样少。

“把饭吃饱,对我最大的帮忙。”

而她会添一箸晶亮的笋尖到对方的碗里,看着他照单全收。

她悄自清点,又一日十分平静地过去。容儿长大一天,兄长得了半夜好眠。而自己明日里将同今日一般忙碌,幸也并不为难。

 

连哄带吓,恩威并济。对待任性大发的老幼儿,无非如此手腕。有时他玩笑里自轻的意思露得过分了,警告与整治当机立断。她会不作声地走近复走近,腆着腹抱着肘,居高临下。

“非要做个梅林之辩,好,我也不介意奉陪。”

“我就不懂了,如今的梅长苏和从前的林殊比,武力之外,都是进益了的。要嫌弃,也该先嫌弃从前那个才是。”

对方一脸欲辩的神情。

“别解释,我就问,你救的人多还是累的人多?”

梅长苏嘴唇罕见笨拙地翕动几下,究竟不敌。

“再狡辩,罚吃榛子酥。”

“郡主威武,毒害草民久矣。”

“没错——不,什么叫毒害,分明是在给你拔毒。”

 

他们在将暮的晴天里挨坐廊下,一人两块方垫,规矩得如出一辙。季夏里脸颊上流过一阵凉意。檐角风铎泠然作响。

“兄长这么愿意是个女孩儿?我倒不很在意。”

“大了就是一对活宝兄妹。然后做哥哥的为了小姑娘打架。”梅长苏没头没尾地答说。

 

 

 

林殊十四岁,挨了一顿家法。暴怒的父帅像是怪罪他行事毛躁,练到半吊子的功夫照理还不得出炉,竟被他大张旗鼓亮出了手。而至于打架的理由何其不成体统,父亲反倒未多提及,只说如此趾高气昂有辱家门,合该领一顿调教。

直至趴在条凳上藤杖临头的时刻,林殊堪堪喘平了气,一腔怦然依旧是欲盖弥彰,如数擂进了凳面里。彼时他心下颇为奇异地感到一点自豪,仿佛终于也为姑娘争风而大打出手过一回,此生少掉一桩遗憾。于是在父亲下手莫名严厉,整条脊背仿佛要尖啸起来的的光景之下,林殊淤青着打斗中招的眉角,竟也扯起一张笑脸。

不远处脚步窸窣,伴着佩环的鸣声,母亲气定神闲径走向爷儿俩。

趁父帅停手,他歪起半截身子。只见她一不声讨,二不阻拦,站定了眨眨眼。随后看穿一切般幽幽道一句:“相公,你打的小殊还是多年前的自家?”

而后她不送声色制住父帅持杖的右手,意味深长地挑挑眉:“老早的事了,不要迁怒才好。”

跟着母亲退了半步,衣摆微一漾起,半是认真地笑弯了眼睛。“再说了,在姑娘本人看来,为她打架并不丢人。”

林殊亲眼看着父帅额角暴起一条筋,一时间手足无措——照例是娘一发话,爹就嘴笨。

他呼痛的胸腔里无可救药地迸出一阵爆笑。眼见此举随即又要招来藤杖。长公主柳眉一竖,恨铁不成钢道:“林殊你消停点,五十步笑百步!”

“父帅是百步!”他当真笑得不知死活。表情忽而无比狡猾,这是抓住了父亲的狐狸尾巴。

军中父帅何等样人,家里永远辩不过娘亲。所谓一物降一物。他第一次明白无误地歆羡起了自己的爹娘。也更加笃定了天下的好男儿,果然都要为心尖上的女孩儿打一架才好。

 

那顿家法让林殊三天里走路歪歪斜斜。母亲为他后背上药,少不了还是数落。

“娘,做什么只许父帅放火不许我点灯!”

晋阳将一块沁凉的伤药贴在他挂彩的后背,“等到你爹这把年纪,不信你不害臊反悔。”

母亲很珍惜地伸手戳戳他已初展开成大人模样的前额。

“小殊你啊。”

 

 

 

“后来我娘说,她说……”

静默中一只鹊子惊起,喳一声飞越了屋檐。

“后来,我娘……她……”

梅长苏的后背有些弓起了,却不甘心似的。青白的嘴唇翕动几下,终究难以为继。

一个因为阻碍而略觉着笨拙的怀抱,磕磕绊绊地来揽住他。霓凰手臂绕向前紧了紧身边人的衣襟。已有些秋凉了。

梅长苏索性抬手揩过脸颊。一手掌的泪水。

就好像奔跑着摔倒的幼子,受了痛不抱则矣。

好在如今可以坦然地想念娘亲,不必伴有惊怕和愧疚。梅长苏在妻儿的簇拥里毫无挂碍地抽着鼻子。

多事的一春一夏转眼已去。每日的汤药里,数不清的药材增增减减。而他依旧难以安睡,被反常的多心压得疲倦。

 

 

 

这些年,梅长苏不止一次地假使——山崩巢覆时,爹娘在想些什么。

贞平二十三年,冬月庚辰。说来也是响晴的一日。

末一眼的天空,血痕累累一张青帛。他落向崖底,望见十分红处。听闻无常的召词业已判下。林殊其名暂押人世,是为雪恨。亦惟有雪恨。劫波过后,再不能相养以生。余生的肩担至重,至轻。

林殊就在父帅的目送下坠落。不知为何林燮觉得对不住这孩子。不论生还与否,孩儿十七载的一生已作结了。

赤焰军主帅模糊的眼里,走马灯般映见许多。

皇帝这是铁了心,谁也求不来一线生机。

乐瑶可还安好?妻子正在哪里。皇长子或是不成了。静姑娘一个没挨住去求情了可怎么好……

活下去,活下去。一线生机都别放过。

 

寅时的帅府已给围得水泼不进。巡防营的兵士告知晋阳,一切已结束了。

长公主在窗前来回踱着,趁两个男人的死讯尚未消化。她仍觉得倘若拼却一搏,千难万险也未必全无转机。

她得到一次进宫面圣的机会。皇兄想要听到什么,她太明白不过。

她背离宅院而去,听着如流的甲胄一层层一层层自外围裹入她珍爱的、荒败的门庭。就让它枯朽吧。她要背水一战,把赖以生存的最后依靠,也撒手抛与你们。

她缓缓,缓缓地远去,踏上一座沥粉描金的囚车。若待皇兄召她,一切便早有了定性。对她这位皇兄,即便试图教他承认夫君和儿子枉死,也万难逼他反悔既成的定见。那么必要抢得先机,她等待不得。

晋阳长公主脊背有些发抖,立刻摇头眨去尚可收拾的泪意。她想如果自己能够说服皇兄,一大一小至少可以好生安葬故园。

当下她手无寸铁,武英殿怕是闯不得。皇兄的必经之途。皇后的正阳宫。先去皇后处,求见这先机的一面。

案情最难服众的关节,便是不相问、不招降立地尽数抹杀。

谢玉逾矩至此,心虚昭然若揭。

欲要动摇皇兄,必要踩住痛脚,警醒他莫要听信奸佞贻笑众人……

她在正阳宫门前从凌晨跪到日上三竿。皇后从御花园回宫,被宫人搀着一步一顿地踱来,带着仿若不知世事的平静微笑。

“求娘娘在皇兄来时,让我见得一面。”她深深拜下一拜,满心满眼的恳切。

只见皇后很见怪似地,伸手过来扶她:“殿下折煞本宫。”依旧面带如常的笑眼,又对左右吩咐备茶。

“长公主又不是罪妇。来找本宫有何相叙?”

她不可思议地抬起眼,对上一个水波不惊的眼神。

对面人从容回以浑不知情的神态。正阳宫阖宫向她行礼,从所未变地隔岸观火。

一阵绝望凄神寒骨。她便是在这时发觉自己的可笑——我竟寄希望于向他们辩白。

皇后抬手示意,禁军在宫墙四下里围合。从家中便惊扰不已的刀兵声响,终于追赶上她。

侍女、嫔御,经过时规矩地朝她福身,而后浑不知觉地从寒光闪烁的禁军甲胄中穿行而过。

一队队花朵儿似的宫人粉面含春,置若罔闻地,依旧在甬道上来去。一声声指向她的长公主安,皆已听而不闻。

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这恶意,无边无际无孔不入,一如灭顶的洪流。

皇后,妃众,整座皇城含笑得同气连枝。

此刻她半句不想分辩。

 

不远处一顶御辇停下,是皇兄到了。

她忽然觉得百无聊赖。就像小时候闯了祸被母后抓来教训,左耳进右耳出,悄悄走神去听花圃里的虫鸣。

不知怎么便想起了,许多年前,正是跑在同一带宫墙下,见到了皇兄萧选和他的两个伴读。

那人佩剑的家传纹样上,闪过正午一小束粼粼的日照。

和近旁侍卫剑柄的折光如出一辙。

 

 

 

上完药啊,我娘说,瓜熟子离离。

她说小殊也大啦,有了心爱的小姑娘,哪天做了丈夫怕就忘了娘。

 

母亲一语在心底里一兜三转,出口却呜咽得不成腔调。

他念及第二个孩儿不久便要出世,就在作别双亲的廿个年头。

于是为母亲肆意号哭一场,仿佛这般时候,又成了娘臂弯里长不大的赤子。

过去这些年,无数次在梦里、在清明中也不期然设想起母亲进宫的光景。他一面不可阻遏地想象母亲面圣时拒绝划清界限的模样,一面更不留情迫使自己去筹谋。

而对母亲涂过的伤药、挡下的家法,惟报以孩儿长开的泪眼。梅长苏在旁人看不见,自己亦看不见的心间一隅高歌以当泣,流尽不得面世的所有泪水。

当恩养已成永不可及的遗恨,林殊的余生好不轻省。

只待把,真相、国运、土中七万腔长碧的恨血,尽负在肩上,便罢了。

 

向晚的屋檐下,他泪流满面沾湿妻子的肩头。二人间不发一语。霓凰静静拍抚他骨骼嶙峋的脊梁。

梅长苏不睁眼,岔着气絮絮念叨:

“母亲是极坚强的性子,即使山穷水尽也定要争取一番。”

“若非绝望之极、万无出路,断断不致直截求死。”

这是又陷入了百十遍的假想里。今年他身子多病,心也憔悴了,像个顾影自怜的小鬼。霓凰想着,若是为旁的理由,那么早该施以惩戒。这般折磨自己,岂是我们娘愿见的。

她指腹搓搓对方拧紧的眉心,随后捏起嗓子:“爹爹不哭啦,容儿笑话你。”

先哄出一个带泪的笑。接着笑里打开更多明亮的神采。

正像是险些走丢的两岁的演儿站在街心哭。你从背后蹑足过去,蓦然向他的视线里递一支糖瓜,片刻便破涕展颜。

她一如既往随机应变,小心翼翼地引着梅长苏从深浸的苦海中浮起。对既成苦楚的追思过犹不及。毕竟今年要好生将养。

“兄长,我们说好的,念起即觉——”

“觉已不随。”

既知神伤前来作祟,就不那么容易上它的当了。

 

无垠的晴翠里,一只离群的雁轧轧飞过。

她家的兄长她最明白。纵千般明智万般通达,心内始终孤寒。因此上,拣尽寒枝,披裹重衫犹冷。

该添衣裳了,霓凰想。第一笔秋色已染上了山坡。

今年可喜地感到兄长对自己的依赖。这一来便不是他一人独立在四壁无援的高处了。

 

晚间有时按着他歇下,自己仍要批阅许久至于手臂酸麻。而当她心满意足合上一日的成就爬回榻上歇息,已入梦的梅长苏便会不知觉地,钻向她的怀里。

自己于他,是幼妹,是妻子,是娘亲。那么便更要打起精神,站稳脚跟,好作他摇移时刻的定盘星。

而在他思念母亲的时候,就待他纯如孩儿好了。慢慢慢慢地调整,一唱一和地学舌,以她能给予的全部耐心。

一个怀抱,就这样下去。直到晚烧的彤色在西边堆起,滑落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。

令他伤心的一切如昨日死。而霓凰亦不必多说什么。

她并非巧舌善辩的长公主,好在总归是握住了眼前人脆弱的命脉。

她倾倒砂锅里的汤药滤过箅子。

把新沽的蔬果取出竹篮。

长吐长息摞起读毕的线报。

低头望向自己随着月份长大而肿起的脚趾。

 

她怀着容儿,握起演儿的小手并那手中的笔杆。

一瞬间,兔起,鹘落,雁过,云游。仿佛亲历了风老莺雏,雨肥梅子。

而那墨迹缓慢坚定地在纸面上前行,落成一夕一未。

卸去了肩担的一个名字。

 

 

 

腊月初五,林容出世。一改温和乖顺的表象,惊天动地地来了。

梅长苏两眼里有着密织的血丝,这时屋里的孩子娘已睡过去,而他的心正摇摇欲坠地悬着。

“吃药,吃完歇着去。”

梅长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蔺晨。

后者并不见怪,反倒颐指气使:“看什么看,现下孩子得靠你带着,给我养足了精神。”

被指者一时呆若木鸡,从方才的话里听出不详。失口的蔺晨有些恼地一撇嘴道:“我是说在她醒来之前。”

浴血降临的女婴似是对这世间有着诸般不满,中气十足地哼唧一声,在粉蓝的小包被里左右挣动,接着被她爹熟稔地抱起。

蔺晨取笑他:“呦,不错啊。”而梅长苏微微颠动襁褓,全神贯注地,并不理睬。

良久,他忽然开口,眼眶浮起一圈红。

“是不是因为劳累的过?”

“或有关系。”蔺晨照实说。

一盟宗主眼里很快又蓄满了水花,蔺晨最是见不得这个。“我只说也许有关系,可她又不是个弱柳扶风的。摊上了也是天命如此——只能说看来你家闺女,嘿,不好惹。”

对面人学着霓凰的样子,将脸贴到娃娃脸上,竭力地哄着。

蔺晨见到这张苦哈哈的脸只觉得,娃儿摊上这么个爹真是家门不幸。

他拿扇骨杵杵梅长苏的肩膀。“最糊涂不过是跟自个儿过不去。你家霓凰又不会怪你。”

“是了”,梅长苏答道,“她心宽。”

却如明镜。

蔺少阁主咽下了这句补充,只默不作声地晃着折扇打量对方。

这些年,他亲眼看着梅长苏显出从前压抑住的许多计较。怕是压顶大事一朝清却,无数细碎的伤神正好滋长。

钻了牛角尖,本人确然难以觉察。少一盏炽亮心灯过来焙着,又不知平白要生出几多骨冷。

万幸。自己也替他觉着。

那姑娘心地明亮坦荡,克制得,执拗得。

要说这世上孰可化这寒毒,除却冰续草籽雪蚧毒腺,不过一人而已。

 

 

 

初七入夜,穆霓凰醒来。

身边梅长苏形容枯槁。

她醒了醒神,提起力气。

“不是好了么,兄长缓一缓。”

“你看,我上阵的时候,更要命的伤也不是没有——”

身边人忽然哭蜷作一团。她后悔得恨不能对自己掌嘴。急着讲些什么来补救,却倏地一阵泪意难捱。

她不好数落他了,觉得自己无法理直气壮。后怕见不到你,我也不过如此。

她抬手,攥住了鼻梁——就像从前无数次制止突发的痛怀时一般——五,四,三,二,一。

不多,只五下。

放任片刻的情绪。然后到此为止。

好事啊,正活着。灯烛照着年轻爹娘亮堂的眼睛。

而当下已有四人悲喜共担。她觉出一阵踏实的勇敢。

 

 

 

林容一生的头一个月,大半时间与父亲度过。

而她果不其然成为家中的福星——从初五至除夕的一月之间,她爹状态显著见好。

她学着为饥饱和冷热发声。做爹的磕绊地学着理解。不多时梅宗主换尿布的速度,已与经验丰富的傅姆们不相上下。他打足了精神像是怀抱一团火,面向一个毫无疑问、正缓缓走近的新年。

人人都感到,宗主的笑意多了许多。并非隐忍的笑意,是从心里长出来的。

 

这一晚,哄睡了妖女他已筋疲力竭。小丫头迷上了爹爹亲手的“举高高”,却不知如此这般,何其强人所难。

小娃儿在睡梦中翻身,竟再度褶起了眉头。梅长苏心内一阵哀嚎,委实小人难养。

而她却似未醒来,只摇摇头。

梅长苏在容儿的睡颜上错觉出一种略显老成的表情,仿佛洞彻世事的谪仙。

只见她面善地,慈悲地,正正朝向她红尘打滚的父亲。

睁开一双净如秋水的明眸。

这是她降世半月有余,第一个极为正式的照面。

 

他们隔一拳远四目相对。

一声咯,一声哎,父女的对话不落言筌。

初生时一鼓作气的孤勇、第一口气下苦大仇深的吵闹都不作数。惟今一个笑眼,是她真切道过一声——我来了。

林殊与林容。结于血缘的默契无形无相,让一双小眸子定定地将他看住。像是她终于坦诚而宽容地把父亲连同他身上整个世间的苦乐,好生在其中放下。

是呀,他对她说。一落草苦海无涯。你不愿大头朝下顺遂就生,也正为此吧。

梅长苏拉起一只小小的手,贴着自己枯瘦的脸。鼻梁一酸,有种英雄惜英雄的感慨。

 

霓凰从深长的休眠中醒来。有琴音在外间流淌。

这小一月来换兄长使起三头六臂,教她安心接连睡着。她翻了个身接着闭目养神,感到四体已舒畅许多。想起今日腊月廿八,眼下是二人共度的第五个新年。

这一来,四月该可纵马原上。山花姚黄魏紫,旷野的织锦在等着她了。

乐响泠泠,来自谁人指端。恍听仙乐,走月停云。

她起身拨开纱帐,绕过竹屛,沿着镂花的窗下悄悄过去。

三岁的演儿靠在弹琴人的左怀,右手边竹篮里的小女儿扑闪着大眼,全无睡意。

梅长苏半闭着眼,俯首倾心弹下百转的琴弦。

一霎时,她看见入画的时景和流慢的时间。仿佛吹弹可破,教人不能不驻步屏息。

然而下一个弦音就这样响起,演儿向前探身,容儿张开嘴巴一笑,于是一切顺流而下。

她释然般缓慢吐息,站在门边看一大两小怡然自乐的情态。很快一曲将尽,续以笑闹和宵夜。

而梅长苏全心扑在这一段乐声里,神态轻爽安然。这是她经久企盼终而变现的情景。

也是她走近加入相偎的三人前,不忍出声惊扰的缘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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