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红猩猩毡

老夫聊发少年狂,光挖坑,不产粮

凤凰于飞·处暑4

凤台宫花厅,霓凰叫住了一个佝偻的身影,“张翁,你这是要去哪里?”

总管张宗臣回头,僵硬的脸上,露出一丝仿若幽冥的微笑,“自然是助娘娘,一臂之力。”

霓凰好整以暇地拣了一张交椅坐下,淡淡一笑,“我有什么,需要您张总管一臂之力?或者,我该唤您一声,璇玑公主?还是,璇玑公子?”

张宗臣不以为怪,回过身来,仿佛他还是那个忠心耿耿,细致周到的内官首领,“贵妃娘娘都知道了?”

霓凰道:“刚刚知道。滑族皇室嫡脉,竟委身为一介寺人阉宦,低三下四地服侍了我这么久。霓凰惶恐,受宠若惊。”

璇玑笑道:“那是娘娘您值得。”

霓凰低眉笑笑,道:“不敢当。既然公子已不打算继续隐瞒,还请坐下略吃盏清茶。我以云南王府郡主,大梁贵妃的身份作陪,当不屈您一国血胤的尊驾。装奴婢装久了,也该尝尝当主子的滋味。”说着她轻轻击了两下掌,碧纹应声托着白玉盘,翩翩而来。盘中是两个越窑莲花盖碗。碧纹放下茶盏,素手轻拂,揭去杯盖,室中顿时盈满峨眉雪芽的芬芳。霓凰落落大方道:“公子请,我特意命人煮了您故乡的茶。安礼该您先请,但霓凰怕您信不过我,只能失了礼数。”说着率先端起茶碗,浅呷一口。

带着隐隐的愠色,璇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,“贵妃娘娘抬爱,老奴本不该推辞。只是实在要事在身。”

“能有什么要事?不是您的杰作把九五之尊满朝文武给撕了,就是禁军把您的杰作一网打尽,输赢成败,咱们等着瞧就是了,何必大老远的劳师动众。”霓凰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衣摆裙裾,“再说,您觉得您走得出凤台宫吗?既然走不掉,您难道就不想知道,自己是怎么露了马脚?”

璇玑古怪地盯着她,忽而欣然回身,从善如流地在桌边坐下,“正想请娘娘赐教。”

霓凰笑道:“你多想了,其实一直以来,你都毫无破绽。任是智计无双如麒麟才子,深谙心术如陛下,都想不到你的身上。因为你最擅长的,就是算计人心,往往只是拨弄了一个细微的关节,落下了一枚小小的棋子,就能让所有事情朝着如你所愿的方向发展。”

璇玑冷笑道:“娘娘过奖了,老奴哪能如此神机妙算。”

霓凰接着道:“何家小儿一案,是你吩咐曹吉祥将金钱白花蛇毒下在梅花饼中,暗示何夫人攀咬凤台宫。目的倒不在于栽赃嫁祸,而在于激起陛下的猜疑,让他认定我并非心甘情愿入宫为妃,这桩强取豪夺的婚事让云南王府一直心存怨怼。如此一来,陛下心中势必会对云南王府留有芥蒂。再遇战事,云南王府必定内外交困。如果又一屯兵重镇因陛下的猜疑而覆灭,其余军侯势必拥兵自立,以图自保,大梁的气数也就绝了。”

璇玑道:“可您的确逼于无奈,我只不过向梁皇揭示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而已,不是吗?”

霓凰云淡风轻地笑了笑,“树人院案,是你布局最久的一案。你通过秦长庚将聂锋密信与赤焰逆案的内幕透露给李添寿。让李添寿对夏冬恨之入骨,设下陷害之局。再令秦长庚偷换了司马泽和穆青的请柬,引发殴斗,让穆青成了杀人凶手。如果梅花饼案最终不了了之,此案对穆府而言,无异于灭顶之灾。纵然言侯可以洞察是非既往不咎,一个嫡女蛇蝎心肠手段歹毒,世子顽劣不堪草菅人命的王府,如何还能在大梁世家中立足?可惜你棋差一着,廖之朗没有死,于是你假传我的旨意,遥控高荣,骗出穆青。穆青一死,穆府一定会与金陵世族彻底决裂。秦长庚那身高阶内官的服饰,是你的吧?”

璇玑笑道:“娘娘猜得分毫不差,这不正恰恰说明了,我们是同一种人。”

霓凰置若罔闻,径直道:“兰陵公主案,你动的手脚倒不多。只是在马槽里倒了一罐盐,引开了清涟,让越妃也好,皇后也好,各遂其心。根本没有人要害穆青,除了你。让他的坐骑突然发狂的,也是你吧?”

璇玑眼中浮起一丝淡淡的温情,道:“可是我也救了他。”

霓凰冷笑道:“那只不过是你为了脱罪的无奈之举。你做得最绝的,是真假祥嫔案。仅仅只用了一个双目失明孤苦无依的弱女子,就让誉王、皇后、越妃、陛下、夏江、你的替身红袖招主人、江左盟梅宗主,甚至是我,都成了你的棋子!你处心积虑,算无遗策,所有人的一举一动,无不在你意料之中。直到眼下,一切都还在按照你的期待运转。论心智计谋,当今世上,已无人能与你匹敌。但我真不明白,你竟然亲手将贞娘送上了不归路,眼睁睁看着她在朝中各方势力的碾压之下,粉身碎骨,死无全尸。哪怕,她曾经那样一往情深义无反顾地爱过你!”

璇玑若无其事地笑了笑,如同一尊慈悲的佛陀,淡淡道:“她是死了,但整个大梁都将成为她的陪葬,不是更好吗?她爱我,我度她,我成全了她的牺牲,正如您委身于这污秽险恶的深宫,不也渴望着最后能得到梅宗主的成全?”

“无耻!”霓凰横眉冷对。

璇玑浅浅地叹了口气,幽幽道:“娘娘可能没有尝过,我一生之中,万般苦痛,如影随形。所经历的,无非总是失去。所处之地,不是葬礼,就是在送葬的路上。痴心爱欲,早已视同槁木死灰,又有什么不能割舍?莽莽众生,朝生暮死,多她一个,少她一个,又有什么分别?不过,我倒是很好奇,您是如何挖出这一段无关宏旨的风月闲情。”

霓凰道:“正因为你眼中微如尘埃,贱如蝼蚁的贞娘。我想了很久,都想不明白,微贱如她,为何有勇气,有把握,能骗过天下人的眼睛。既然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,我便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,即有没有一种可能,贞娘从来就没有说过谎。三十年前的九安山离宫,确实有一个俊美无俦风华正茂的锦衣郎君,倾心于她。他们如胶似漆,比翼双飞,置森严的礼法与悬殊的身份于不顾,山盟海誓,白首不渝。他以族中世代相传的圣物血琉璃与她定情,她冒着沉潭填井的风险,为他诞下了一个孩子。让誉王对她深信不疑的,无非就是她身上的信物,和那一句你与你爹,长得很像。贞娘双目在生产当日失明,在不知道誉王的身份和容貌的前提下,她所指的相像,必定不是誉王与陛下的容貌。而当日在九安山离宫,与誉王有血缘关系的,除了他的生母玲珑公主,就只剩下深居简出,神秘莫测的璇玑公主了。可谁又能想到,艳名远播的璇玑公主,红妆之下,竟然是个男儿身。”

璇玑依然一派古井无波,浅浅地勾了勾嘴角,示意霓凰接着说。

“虽然这个假设犹如天方夜谭,但对滑族而言,却未必全无可能。与中原恰恰相反,滑人素有男子懦弱无能,才智短浅的偏见,生女则庆,生男则恶。皇室之中,若为男儿身,则注定无缘于大位,碌碌一生。当时滑族女帝只有庶出的玲珑公主一女,你的父亲是正君,好不容易才让女帝怀上他的血脉,自然不甘心大位旁落。故而铤而走险,趁女帝产后虚弱,无暇过问之际,隐瞒了你真正的性别,将你当做一个女孩,抚养长大。”

璇玑的笑容里,渐渐揉进了一丝苦涩。

“因为一个弥天大谎,你在冰冷的孤寂中长大,形单影只,离群索居,稍有不慎,就是父族满门覆灭的下场。只有刻苦钻研治国方略,磨砺武艺,才能留住女帝的青眼。可你始终无法认同自己的女儿身份,早就厌倦了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地活在虚幻的谎言里,渴望有朝一日,能以真面目示人。就在这时,你遇见了贞娘。她不知道也不关心你的过去,全心全意地崇拜你,依赖你,在她面前,那个真正的你终于苏醒了过来。你无可自拔地爱上了她,哪怕身处异国他乡,哪怕周遭眼线密布,哪怕你根本没有办法给她许诺的未来。”

璇玑道:“您怎么知道,我给不了她一个未来?”

霓凰笑了笑,道:“我并不怀疑你的真心,至少贞娘在那一刻,并没有痴情错付。所以我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,她最后竟然成了你这一局步步杀机的生死棋里,最狠辣的一招。谁也没有想到,你父君的一念之差,竟让你逃过了灭国之劫,顺理成章地金蝉脱壳。从那时起,掖幽庭中的便已是你的替身了吧。她攀附悬镜司首尊,顺利从苦役中脱身,创办红袖招,替你联络滑族旧部,一点点蚕食大梁朝堂。而你则留在宫中,刺探枢密,培植党羽,企图有朝一日将大梁的中枢命脉,攥在手里。你们利用谢玉的野心,夏江的恐惧和陛下的猜疑,策划了赤焰惨案,重伤大梁元气。又扶植了一群只知阿谀谄媚,搜刮盘剥的贪官污吏,致使朝政腐朽不堪,民不聊生。你们早已不满足于还乡复国,而志在将这方天下,都收入囊中。兰陵公主一案,你眼见无法挑起梁燕之战,便动了将贞娘找来的念头。你用我收藏的金叶子收买了桂娘,让她误以为贞娘失踪的孩子来历非同小可。加之贞娘身边,有不少你多年前赠予的珠宝。桂娘贪财,怂恿着贞娘进京寻亲。你料定誉王府的眼线会替你除掉这颗绊脚石,果然桂娘一到王府,便成了贞娘的替死鬼。桂娘一死,正好打消了誉王最后一点怀疑。顶着祥嫔身份的贞娘必死无疑,你笃定誉王不会善罢甘休,而梅长苏也不乏抽丝剥茧的本领。当然,陛下不可能引颈就戮,此案调查受阻。于是,你悄悄在人迹罕至的安乐堂,将一些不起眼的小内官小宫婢,改造成毒兽,趁誉王妃与我在一起,加害于我,嫁祸皇后。于是,在追索真相这条路上,又再添正宫皇后这一重量级砝码。你根本不怕真相揭穿,你要的就是那个真相。如果让天下臣民知道,一国之君竟然亲手戕害一个全然无辜的妇人,多么完美的一个揭竿而起的借口。大梁民心必将一溃千里,朝纲法度必将荡然无存。而你们,号令天下的权柄唾手可得。只是我想不到,誉王是你的亲外甥,他身上明明流着你们滑族的血,而你却亲手摧毁了他的前程。”

璇玑淡笑着摇了摇头,“娘娘,您有三个地方说错了。”

霓凰锐利的目光盯着他,“是吗?在哪里?是你险恶的用心,还是残忍的手段?不必狡辩了,穆青出于愧疚,拿了穆王府独门药酒给你疗伤,你频繁出入安乐堂,那里已经留下了专属于你的气味,你否认不了的。”

璇玑道:“手段都没错,但我的用意,您猜错了。这副狼奔豕突的风光,无间地狱的景色,以您的修为,终究是领略不到的了。您知不知道,从云端绝巘俯瞰众生欲界的滋味,有多么爽快。他们骄矜、虚伪、低劣、鄙陋,冠冕堂皇地自相残杀,理直气壮地贪得无厌,自欺欺人地偷安苟且,稀里糊涂地生老病死,徒劳无功地孤标傲世,没有谁能够独善其身,没有谁有权评头论足。赤焰案并不是我做的,我与你一样,也是最近才拼凑出整个真相。她还是太愚蠢,太粗暴,以我的手笔,你以为,林燮满门还能以忠臣孝子的面目,等待着迟到的正义吗?不,践踏着亲手护持的山河子民,臣服于丑陋的欲孽,朝拜着血腥的权柄,沦为亡国灭种,遗臭万年的千古罪人,那才是最完美的结局。”

“所以,你炮制毒人的目的是……”霓凰不寒而栗。

“这是第二点,娘娘难道还没有看出来,我一直在帮他呀。我帮他博取了天下人的同情,用一个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乱世,还他一身纤尘不染的清白,难道还不够意思吗?”

霓凰沉声道:“一旦兵戈四起,战乱频仍,流离失所的百姓,谁还能留住那一缕微不足道的同情,谁还会记得他的清白?你究竟是何时知道他的身份?”

璇玑撩起衣袖,露出双臂之上,狰狞虬结的瘢痕,笑道:“娘娘以为,我的头发,是怎么白的?”

霓凰强自镇定,轻轻地蜷起满是冷汗的手心,“我怎么知道?”

璇玑云淡风轻地放下袍袖,道:“不得不说,你们的反间之计相当高明,让我几乎相信,红袖招拉拢到了麒麟才子。毕竟,我们受过一样的苦,有着相同的仇人。可我终究高估了他,没想到万虫攒心的折磨,削皮挫骨的痛楚,病骨支离的耻辱,年寿将终的恐惧,暗无天日的世道,都逼不出他的心魔。还真是叫我失望呢。”

霓凰恍然大悟,“你也中了火寒毒?”

璇玑幽幽道:“这是您最后一个错误。国难当前,没有谁可以侥幸。玲珑公主不可以,我也不可以。二十年前,梅岭大雪纷飞,冰冻三尺,我是滑族迎敌的先锋,林燮将我斩落马下,为防战后瘟疫滋生,他们按照惯例纵火焚山。各为其主,胜败常事,我并不恨他。但他不该纵容君主的私心,将滑族赶尽杀绝。当他们兵临扶余城下的时候,满城的凤凰花,应该开得就像那天梅岭的大火一样了吧。”他将盏中清茶一饮而尽,站起身来,笑道:“好了,陪您聊了这么久,老臣也该告辞了。”

霓凰凛然道:“你以为你走得掉吗?”

璇玑回头,故作惊讶地笑道,“您怎么知道我走不掉?”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,不慌不忙地展开,赫然是谢玉亲笔所书,炮制赤焰案的经过。

霓凰脸色霎时惨白,道:“你怎么肯定,军侯会听你一介黄门寺人的。”

璇玑嗤笑道:“就凭我是凤台宫的总管。就凭我能告诉他们,陛下因为您身怀赤焰平反的直接证据,赐死了您。我们来赌一赌吧,究竟是梅长苏和靖王的三寸不烂之舌厉害,还是您的死讯厉害。”他将谢玉手书收入怀中,轻轻地掸了掸袍袖,扬长而去。然而才拉开殿门,他突然迸发出一阵宛如鬼哭狼嚎的笑声。

门外的金陵城,已陷入了一片火海。铺天盖地的血红中,叛军如同万千蜂蚁,倾巢而出,潮水一般地扑向这一具庞大的腐尸。无数裹着火球的羽箭,破空而来。耳畔是妇孺撕心裂肺的哭嚎,扑鼻是断肢残骸的焦臭。倒了雕梁画栋,碎了玉砌琼楼。烈火吞没了佛陀拈花的笑眼,刀枪洞穿了美人如玉的肉身。诗书典籍化为灰烬,奇珍异宝踏作瓦砾,王孙肉袒出降,沦为乞丐;天子系颈以组,甘当牛马。

他回头,数不清的火箭擦身而过,打碎了那盏让他恨之入骨的峨眉雪芽,点燃了锦屏翠幕,熊熊火舌如同盛放的彼岸花,终于将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,变成了无人能逃出生天的黄泉路。陷身其中,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火焰炽烈灼热,一切如同临水观花,镜中望月,冰冷而安详,让他得以饶有兴致地赏看着,血花在霓凰的胸前绽开,看着这个聪明到让他不寒而栗的灵魂,倒地,抽搐,彻底灰飞烟灭。

璇玑丧心病狂地大笑起来,他颤抖着抽出谢玉手书,撕得粉碎,雪片纷纷扬扬地飞向火海,口中喃喃道:“用不到了……用不到了……”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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完结倒计时:4

感觉通篇都在拐着弯夸我自己。

如果实在太扯,请催眠自己,作者说的都是真的,都是真的,都是真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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