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红猩猩毡

老夫聊发少年狂,光挖坑,不产粮

凤凰于飞·处暑5

萧景琰一路狂奔,终于在日落之前,赶到了金陵城外四镇联军驻扎之处。金红色的暮照落满山川,遍地芦荻中散落着点点屋舍,依依杨柳,淡淡墟烟,耳畔时而传来归航的舟子与下山的樵夫唱和应答的歌声。平林广漠之中,数百帷帐肃穆井然,与民无犯,他促马缓缓走近营门,远远近近几十个哨兵同时见了兵刃。他亮出大梁敕封王爵并健锐营节制的印鉴,朗声道:“靖王萧景琰纳谏而来!”

哨兵通传的间隙,景琰心中盘算道,东海镇督师左一清是两朝老将,自己曾在他麾下供事,说服他想必不会有何阻力,但是四镇之中,以东海实力最弱。纪城军是纪王属地的驻军,都督是江左华亭陆氏子弟陆放,只要以纪王安危相劝,亦不难攻破。难以拿捏的是庆历镇淮两军。庆历军现任都督是庆国公次子柏朝威,因向来示忠于誉王,自己与他甚少过从,忠奸难辨。此番兵谏,不管是谁先起意,他浑水捞鱼的算盘一定没少打。镇淮军都督陈兴国则是近两年才崭露头角的新锐,用兵以神速诡秘著名,对战夜秦鲜有败绩,被夜秦人呼为陈修罗。如果能争取到他的支持,四镇联军不攻自破。只不知他从何处闻知的赤焰内幕。

正想着,四大统帅亲自迎出辕门来。景琰连忙翻身下马,向打头的左一清行了个武礼,“老师,别来无恙。”

左一清愧得老脸酱红,忙上前扶住,道:“殿下,老臣莽撞了。”

都见了礼,景琰将四人一一看过,左一清没少长吁短叹,柏朝威唇边始终挂着一缕似有若无的微笑,陆放规规矩矩地侍奉在左一清身边,一派世家子弟的风范。唯独陈兴国,眉关紧锁,目似霜刀。

柏朝威四下看了看,竟真只有景琰一人,道:“还请殿下入帐详叙。”

景琰随手把缰绳丢给身边的步卒,从容道:“请!”

柏朝威愣了一会,才想起带路。

大帐内,左一清到底占了个老字,他让景琰坐了帅座,众人也莫敢有异议。待景琰坐定,四人在帅案前单膝跪下,左一清道:“微臣自知兵谏形同谋逆,难逃一死,但军中儿郎都是有室有家的血肉之身,为保国安民捐躯赴难,从未有片刻迟疑。微臣实不忍其浴血厮杀舍生忘死之余,还要提防同胞的中伤倾轧,沦为筹码赌注,落得弓藏狗烹。林氏之冤不雪,大梁边关难靖,还请陛下体谅吾等怖惧彷徨之情。”

景琰道:“老将军言重了,我也是带过兵的人,知道兵将袍泽情深,休戚与共。何况,祁王是我如师如父的长兄,赤焰少帅林殊是我刎颈之交,林帅更是有功于社稷,恩泽于万民。我比诸位更想见到赤焰奇冤昭雪的一天。”

左一清闻言眼眶微湿,叹道,“自京口一别,他北上守土,我东去御寇,于今也二十年了。转眼他身死夷族,我不问,是因我还有未了的责任,也相信他一腔碧血,不是二三小人能抹杀尘埋的。可是殿下,这也太久了。恕老臣直言,朝廷于赤焰案上一再推诿,实在是寒了亿万将士的心吶。”

景琰站起身来,长揖一礼,道:“老父昏昧,学生惭愧。只是如今城中有人作乱,诸位要的复核赤焰案的圣旨,只怕一时半刻还出不来。”

陆放忙问:“是什么乱子,可有祸及城中居民。”陆氏根基毕竟还在金陵。

景琰道:“是一种奇怪的疫症,染疫者气力剧增,丧失心智,肆意伤人,目前禁军正在全力阻止疫症扩散。此疫首发于宫禁,尚未扩散至城中。但诸位若坚持拥兵合围,只怕金陵沦陷,是早晚的事。”

四人面面相觑,倒是惊讶于景琰将禁军有所牵制的事实坦然相告,柏朝威道:“有这种病,臣也算走南闯北了,怎么没见过?”

景琰道:“实情如此,诸位不信,大可派出夜不收,入城一探便知。”

陈兴国这才开口:“疫症?那还真是巧啊。沈追大人廷杖夺职的时候为何没有爆发,世家子弟身陷死牢时为何没有爆发,太学焚书逐士的时候为何没有爆发,偏偏我等兵临城下,就冒出个什么疫症。殿下当心知肚明,我等之所以到眼下还按兵不动,便已是给足了朝廷面子,只想要一句一清二白的交代,不想兵戎相见。想不到等来的还是这等子虚乌有的搪塞之言。”

左一清忙喝道:“兴国,有话好生说。”

陈兴国道:“左将军让我好生说,我便好生说。古之人君,不以一己之利为利,而使天下受其利。不以一己之害为害,而使天下释其害,故有虞传国八百载,陶唐享祚千年。今之人君,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,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,天下之害尽归于人,荼毒天下之肝脑,离散天下之子女,以博我一人之产业,能不惨然!此魏晋宋齐之所以兴亡也忽焉。天授民以牧之,而视天下人民为人君囊中之私物,则人人欲为君矣。以一人之智力,如何胜天下欲得之者众?”

景琰也敛了温文宽和的态度,道:“素闻陈将军深谙兵法,空穴来风,未必无因,你等移师京城,焉知不是做了他人局中棋子,手上刀兵?”

陈兴国道:“是不是棋子,臣无暇追问,臣只知此番以兵死谏,是为了跟脖子上悬着的那把屠刀,光明正大地斗上一场。当年赤焰乃是人人称颂妇孺皆知的仁德之师,林帅却落得身死族灭尸骨无存。赤焰尘嚣未平,又出了逼娶穆王郡主的丑事,天下有识者无不齿冷。为将为帅,位极人臣,却连妻孥都不能庇佑,又谈何浴血疆场,保家卫国?”

景琰道:“陈将军这番话,敢不敢随我入朝,当着天下臣民的面讲出来?”

陈兴国冷笑道:“视乎殿下让臣以何种面目入朝了,若是带刀提剑,那有何不敢。若是科头布衣,只怕宫墙还没见到,臣这番话,就得烂在肚子里了吧。”

景琰淡淡一笑,把空空如也的双手摊开,道:“那我来见诸位,又是何种面目?我以为,真心当以真心换。难道,这还不足以打消诸位心中疑虑吗?”

陈兴国道:“凭您靖郡王吗?您能号令三公,还是指点六部。仅仅一年之前,您还只是西山建锐营的一员将校。部务朝政莫不被献王誉王瓜分殆尽,没有陛下的诏令,您连宫门都进不去。”

景琰道:“正因我人微言轻,所以不惧你等挟以左右朝局,号令天下。公义自在人心,赤焰案最迟明日便会有分晓。我就怕真相大白之时,天下人口中,赤焰清名是你等剑指皇城,刀胁皇子换来的。那这血换来的清白,如何经得起千秋万世,悠悠史笔的评说。”

左一清脸色顿时变了,陈兴国还想说什么,被他强行拦住。柏朝威忙打圆场,“时候也不早了,殿下且用些便饭吧。”

陈兴国草草行了个礼,拂袖而去。

黑夜渐渐吞没了死寂的皇都,星星点点的光亮在宫阙中次第亮起。碧纹捧着一盏琉璃灯,款款走进殿来。璇玑眼中那个腥红的世界轰然崩溃,没有白骨成山,没有血流成河,甚至连那种无比真实的醉人甜腥都断然消失,无影无踪。

一阵剧痛洞穿百会穴,眼前漆黑一片,四肢百骸抽不出一丝力气,喉中喊不出一丝声音,他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,瘫倒在地。

小半盏茶之后,他才缓过来,霓凰端坐在香灯翠屏中的身影,才渐次清晰。除了脸色更苍白了些,哪有半点受过伤的痕迹。连那盏清茶都仿佛依旧升腾着袅袅雾气。她裙边是零星的纸屑,已被夜风吹散了大半。

“天眼观。”璇玑颤颤巍巍地站起来,奋力挤出一丝微笑,道:“我眼中的世界,不知娘娘觉得怎么样呢?”

“很肮脏。”霓凰淡淡道。

“您竟然有这门功夫,真是难得。天眼观,偃以照天,覆以临土,聪叡圣达,万土临照,虽有天地之大,靡一大而能睹,毛发面理,无微不察。厥心即明,举眼所观,无幽不睹;往无数劫,方来之事,人物所更,现在诸刹,其中所有世尊法化,弟子诵习,无遐不见,无声不闻。怳惚彷佛,存亡自由。大弥八极,细贯毛牦。制天地,住寿命,猛神德,坏天兵,动三千,移诸刹。八不思议,非梵所测。佛灭度之后,只有梵地高僧大德能通此功,至于中土,只听说八十年前,他山无忏积四十载面壁禅定之功,偶然一窥诸天六道地狱众生因果,出关时九渊龙吟,千山虎啸。此后再未闻有人修成。无忏大师的寿数无人知晓,可你才二十二岁……”突然,他诡异地盯着霓凰高隆的肚子,喉中发出一串阴冷的笑声,如同桀桀怪叫的老鸹,“那这孩子?你果然……还是不甘心呐。”他越笑越猖狂,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
笑罢,璇玑道:“让我来猜一猜,这孩子是谁的呢,是梅长苏,还是靖王?”

霓凰道:“公子不如打算一下眼前的事吧。”

璇玑冷笑道:“他害死了你的未婚夫,你乱了他的龙脉,来日儿皇帝,父作宰,名为兄弟实父子,可笑,真是可笑,足够叫他的骸骨,给世人耻笑上千年了。痛快!实在痛快!”

霓凰置若罔闻,“公子还想走出我这凤台宫的门吗?”

璇玑道:“为什么不呢,这么可笑的事,当然要让天下百无聊赖人都来笑上一笑。”

霓凰道:“公子请,我声名既坏,四镇联军可就再无借我讨公道的缘由了。公子千万要再把我编排得更荒淫无度,寡廉鲜耻一些。”

璇玑笑意渐淡,他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霓凰,如同千军阵前,无声对垒。从一丝不苟的发髻,到莹白如玉的指尖,无论是容貌还是气度,与荒淫无度寡廉鲜耻都沾不上一点边。突然,他似有所悟,“不对,你的天眼观,并没有根基。”

霓凰默不作声。

璇玑长叹,脸上竟浮起一丝怜悯和由衷的钦佩,“天眼观修至移山填海境,是可以住人寿的,所以他山无忏寿数几乎倍于寻常长寿者,且无病无痛,更何况你已经到了规天象地境。无忏为修成天眼观,寂无他念,泊然若死,弃十三亿秽念之意,三毒四趣,五阴六冥,诸情随化。而你却五毒俱全,七情炽盛,忧思沉郁,与无忏修行法门背道而驰。我想,是无忏强行将功力注入了你的身体吧。你的经脉根本无法承担这样的洪荒之力,你在幻境中造三千大千世界诸山,是以一身承担诸山之重,造大千世界所有大海河池水聚,诸水亦流注于你周身大穴,这是七尺男儿也难以忍受的痛楚。以梁帝招幸你的频次来看,你的经脉想必已是千疮百孔。一旦无忏功力消散,你会立时咳血而死。幻境中的那一箭,虽要不了你的命,但疼痛却不能打折扣吧。”

霓凰道:“与公子削皮挫骨相比,我的痛楚,轻于鸿毛。”

璇玑摇了摇头,“想不到你竟遇见如此机缘,又有如此可怕的执念。我又舍不得走了,我想知道,在你还不知道他还活着时,难道也不能稍作妥协,让自己好过一些吗?如果他不回来,你为自己设想的结局,又会是什么呢?”

霓凰不语。璇玑自顾自又道:“告诉我吧,除了我,你还能对谁说呢?梅长苏,还是靖王?穆霓凰,在这个时候,这世上知我最深的,是你,知你最深的,当是我了吧。就为这知己难得,也当浮一大白!”

霓凰莞尔,“我对肮脏的灵魂,没有兴趣。”

璇玑笑道:“您不说,我可就走了。我决定还是护着您的声名,作为送给您的最后一件礼物。若不然,天眼观竟让一个女子练成,天下男儿该无脸为人了。您还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地死在皇帝的折磨下吧。”

霓凰不紧不慢道:“谢玉手书已经毁了,我没了平反赤焰军的证据,您也没了激反军侯的筹码,我们不妨把胜负交给天意吧。大军压境的危局都被您生造出来了,您当对您的布局有信心才对呀。若您坚持要走,我不介意再让您感受一次亡国之痛”

璇玑道:“然而漫漫长夜,如何打发?”

霓凰击了两下掌,碧纹应声捧出一个碧玉棋枰,枰上岫玉棋子如同滢滢清露。

碧纹将棋枰棋子安置毕,吿了个万福便退下了。霓凰道:“我请公子下三局棋,三局两胜,公子若是胜了我,大可自行离去,此后云归何处,霓凰再无相问,也不会将公子的身世透露一丝一毫!”

璇玑叹道:“我还有几年好活的呢?您不必给我自由,只需允我走到登云台,亲眼看着大梁的江山覆灭便好。”

霓凰道:“成交。公子是客,公子先请。”

“您是女子,您先请。”

“在您的故国,您与大梁的女子又有何分别?”

璇玑低眉笑笑,胡乱抓起了一把白子。至此二人再无半句言语,韶华旧,画堂空,红衰翠减,山崩海缺,繁华的齑粉如漫天花雨,飘入黑白两仪相生相灭的混沌之中。天地之间,只剩下消瘦的灯花,和空茫的更漏。

晚号一响,四镇都督已回了各自的营帐。景琰推开眼前摆着粳米饭和烩河鱼的食案,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盘桓不去的焦虑。转眼事变已近六个时辰,不知宫中毒人肃清了没有,言侯有没有拿到赤焰复核的圣旨,梅长苏有没有稳住金陵城,母亲和霓凰是否平安。

大营并没有限制他的自由,他转身端起食案,叫过门前值守的卫士,道:“把这些东西给左老将军送去,我去营中随便用些。”

卫士古怪地看了他一阵,嘀咕着端走了。

景琰信步走到镇淮军帅帐,谁知帐中空空如也。

他走出帐外,已有清明如水的月色,普照中天。转眼中元又近了,他究竟能不能将七万亡魂送归轮回,还是在这白骨堆成的毗富山上,徒增许多新鬼呢?

夜色虫唱中,有一丛闪烁不定的篝火,和隐隐约约的谈笑声。正是那个声音,方才还在自己面前咄咄逼人的说着以一人之智力,如何胜天下欲得之者众,如今却油腔滑调地讲着荤段子。景琰带着一丝浅笑,抬脚向那丛篝火走去。

陈兴国早就觉察到他的靠近,三两句笑话把围在身边的兵士都打发走。

景琰刚在他身边坐下,怀里就落了一个烤得半焦的饭团。

陈兴国笑道:“我能一眼看出谁没吃过饭,装得再饱也没用。”

“谢了。”景琰毫不迟疑地送到嘴边,咬了一大口。

“你一定不知道这是什么。”

“大麦饭。”景琰口齿不清道。

陈兴国讶然,全然没有料到,景琰堂堂一个皇子,会知道这种下民用以果腹的粗粮。望了望陆放的大帐,道:“那小子的祖上,陆机陆士衡,为官洛阳,说千里莼羹,未下盐豉便可与羊酪媲美。那出使北燕的张季鹰,想起江东的菰菜、莼羹、鲈鱼脍,竟叹出了一句人生贵在适志,连官都不想做了。我以为你们南人,都是这样食不厌精,脍不厌细的。”

景琰不以为意,只又道:“是今年秋天的大麦。”

陈兴国得意道:“不错,都是百姓自行捐的,一听我们要为赤焰请命伸冤,家家户户都打开了粮仓。你看看你萧家的江山,民心都丢到哪里去了。”

景琰笑了笑,道:“你一定见过金秋的田野,是不是很壮美?那样美的丰收,明年可还能再见到吗?”

陈兴国愣住了。景琰任他沉思,默不作声地把半个饭团吃完。

“你一定很想杀了我。”良久的沉默后,陈兴国道。

景琰不置可否。

陈兴国又道:“我没有想要造反,我来,只是想亲口对皇帝陛下说一声,如果我是林殊,我会夺了你的江山。”

景琰淡淡道:“他不会。”

“什么不会?不会怎样?”

“林殊不会,他不会将对权势的渴望,粉饰成对正义的追索,不会因为个人的爱憎,炮制无关的流血和牺牲,即便火海重生,地狱归来,也不会。”

陈兴国再一次怔住了,而且陷入了更长的一段沉思,直到篝火熄灭,子夜的画角响彻群山。

“我从没想过造反,”再次开口,竟还是那句话,“尤其在您手无寸铁地走进辕门之后。到您说起秋收,我已经决定此生为您卖命。只为您而已!”他竖起斑驳的手掌,“不如我们打个赌吧,您活着一日,我守萧室江山一日。您可要尽力活长久一些啊!”

景琰爽快地握住了他的手,笑道:“你也要活长久一些啊!”

凤台宫,璇玑放下手中白子,笑道:“穆霓凰,你输了。”

“第一局而已,论成败,未免为时过早。”

璇玑看着她鬓角眉间细密的汗珠,叹了一口气,只得又无声地握住一把白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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简单说,霓凰的超能力类似于催眠啦,就是让被催眠者处在一个她制造的世界中,可以随意编写被催眠者的记忆。

娃还是没生下来,下章一定生!

我也很不想告诉你,兴国是陈霸先的字,啊哈哈哈哈哈哈

完结倒计时: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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